一年又一年的落葉,假如不曾有人清掃,就會越堆越高。高過膝蓋,高過手臂,直至高過樹梢。那麼你就很難分辨:哪些是落葉,哪些是新長出來的?就跟我的夢似的,做得多了,就成了真的。
我跟一朵花是親戚,而這朵花跟另一朵花是親戚--等於說我跟所有的花都是親戚。我愛護著家門口的花,就等於愛護著遠方的花,就等於愛護自己。說實話,在我眼中,人的一生,不見得比花的開謝更高明。人活得很累,花開得很輕鬆--難道不是這樣嗎?要想知道什麼叫做幸福,就得多認幾門這樣的親戚,互相竄竄門呀什麼的……
家家戶戶的門都敞開著,然而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街道上,槐樹下,果園裏,隻有風來回奔走--哦,它也在找人!隻是它找的人尚未誕生。這仿佛是一座剛剛建造起來的村莊,等待著誰來居住。又像經曆了漫長的等待之後,已不再等待,因為它知道自己等的人永遠不會來……它從一開始就作為廢墟而存在。
在海邊,我看見那麼多遊泳的人,我看見那麼多登陸的魚--尤其是那些穿著三點式的美人魚,究竟用肺呼吸還是用鰓呼吸?她們把尾巴留在了水裏?這些美麗的身體晾曬在沙灘上。簡直比刺眼的陽光還要令人暈眩。日光浴結束,她們紛紛鑽進小汽車,就像被包裝成魚罐頭。她們充滿活力:即使真被裝進罐頭裏,也照樣可以在湯汁中遊泳?
萬花筒裏變幻的四季,是打破了秩序之後的秩序。誰在幕後操縱著這一切?又是誰在操縱著這幕後的操縱者劃過夜空的閃電,就像一位民辦教師在黑板上寫下潦草的粉筆字。他一邊寫一邊還把它讀出聲來。(粉末紛紛落下,變成了雨點,或雪花。)一旦發現自己寫錯了,就以更快的速度將其擦去。
你是個大忙人。你的時間是很值錢的。你一向忙於掙錢,甚至沒有花錢的時間。因為你覺得掙錢比花錢更快樂。可從現在開始,你準備做一個真正的閑人--你並沒有休閑,而是花時間去做一些不值錢的事情(譬如詩歌)。對於你來說,花時間比花錢需要更大的慷慨。
你我不是土豆,你我跟土豆一樣,天氣轉暖就會發芽。埋頭大睡的人啊,夢在你體內發酵,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你渾身發脹,心裏也癢癢的。即使地窖外麵的冰雪尚未融化;你已不再怕冷,因為你在發燒,在看不見的火上煎烤。你比土豆還要敏感,體溫升高就會發芽,你不再像土豆,而變得跟刺蝟一樣……
已經是早晨了,可窗簾遮擋住陽光,我停留於局部的夜晚。已經是早晨了,你仍在沉睡(枕著我的胳膊)我一動不敢動,生怕把你驚醒。已經是早晨了,我希望自己的醒來,是你所夢見的情景,否則為什麼我渾身無力呢?已經是早晨了,你早巳離開(穿上外套、化好妝、悄悄地帶上門),是我在繼續夢想著你的睡態……
我生活在一群瘋子的中間,我想我遲早都會瘋的。一開始是出於恐懼,接著是有意識地模仿,最後是接受這樣的事實:一群瘋子生活在我周圍。我不僅沒有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反而學會了表演。
陌生的女郎,當你從我身邊走過,我變成了一株扭著脖子的向日葵。我的頭顱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我的眼睛隻想盯著你--那才是全世界最亮的地方。我是人,卻分明體會到植物的感覺。還有誰像我這樣理解向日葵的饑餓呢?我在用我的眼睛說話。或者歎息。可你視若無睹。就像太陽會覺得向日葵挺傻的,你覺得我挺傻的。
有這樣的人嗎?自出生以來從未做過夢。這等於是在問:有沒有影子的人嗎?也許他本身並不需要影子,可他的影子需要他。“你分娩出影子,沒有任何疼痛。莫非,是光線使你懷孕了?”哦,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影子的孕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