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2 / 3)

死後的蠟像,是他沒有流完的眼淚,保留著融化並且流淌的權利。

一張舊報紙,對於當天的死者而言,仍然是新聞。它在地下被反複閱讀。

假如以某種動物作為比喻,我覺得自己更像豹子。豹子是孤獨的,習慣於單獨狩獵,而不像狼群那樣拉幫結派,圍追堵截。它也不像獅子那麼張揚,示威性地怒吼;它總是一言不發就衝出去了,一會兒肯定扛著獵物歸來。它把獵物掛在樹上,在這最安全的地方,獨自品味著收獲的欣慰,無需與人分享。豹子的力量主要體現在速度上,為了出奇製勝地發動“閃電戰”,它一生中的大多數時光都在休閑,養精蓄銳。當一頭形單影隻的豹子趴在樹枝上望著遠處發呆、打盹,我分明覺得這裏也曾是我棲息過的地方。

鷹張開的翅膀一動也不動,懸浮在空中,既不因輕而上升,又不因重而下降,就像蹲在一根看不見的樹枝上。是什麼力量,使它無需撲扇翅膀就能保持在既定的高度?空氣,被它鋒利的爪子抓緊了。

你覺得花盆就像太小的鞋子,擠壓你的腳。於是你悄悄地在泥土裏踮起腳尖,使開在臉上的花顯得更高了一些。別人想象不到:那是你踮著腳、忍住疼痛開出的花。

這棵極其醜陋的樹仿佛是從地獄裏長出來的。它努力探出上半身,卻不得不把膝蓋以下的部分,留在那幽冥晦暗的地方。這恐怕就是所謂的不能自拔。冬天,它重複著我們看不見的動作:因為寒冷而在泥濘裏不斷地跺腳。

他的頭腦中產生了很多古怪的念頭。他覺得是祖先中的某一個在自己身上複活了。甚至,有更多的人,在彼此辯論或爭吵。一小段遙遠的家族史,重新變成現在進行時--他們的過去正是自己的未來。

手藝,是一雙手的延伸--在空間上的,在時間上的。就像樹枝上長出的葉子,即使落到別處,仍能依稀回憶起曾經的故鄉。哦,每一片落葉都是一次漫長的敬禮。

這就是堂吉訶德:一位在觀念上落伍的鄉村紳士,居然比其他追逐潮流的人更稱職地成為一個時代的急先鋒。他惟一的悲哀在於--除了桑丘之外,不再有追隨者。他的生命本身,帶有葬禮的性質,而他被盅惑般狂熱的笑聲,則是為壽終正寢的騎士精神所配置的哀樂。他以活為死,以夢為馬!也許,他並不是在逐漸加速、超越,把芸芸眾生甩在後麵,他徹底是在相反的方向衝鋒。在這條獨辟的蹊徑上,他不僅是第一,也是惟一!惟一的遊俠。即使左右著他的思想與腳步--是一個虛妄的目標,但他畢竟是一位有目標的行者。

她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嫁人:要麼是夢實現了,要麼是夢徹底破碎了。他追求著她。他知道她夢破碎了的過程可能更為漫長,因而決定幫助她實現她的夢。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可當她的夢真正實現的時候,她果然嫁人了--新郎卻不是他。他成了她的夢的犧牲品。在她的婚禮上,他過遲地醒來。可他仍然認為:夢實現了的她,比夢碎了的她(極有可能成為他的妻子)更美,更值得他愛。

雲霧遮掩住山峰的下半部,使這座山顯得像是從雲團裏長出來的了。莫非它比雲更輕?否則雲如何將其托舉起來?

影子在表演倒立,並感受到一陣陣頭暈。

越美,越容易成為醒目的靶子。我從不追求羽毛光鮮、歌喉婉轉,寧願做一隻穿著迷彩服的麻雀,在被忽略的樹權間,哼著隻有自己才能聽懂的曲調。

蠟燭一邊用火焰的小手揉著眼睛,一邊無所顧忌地流淚。它隻有在哭著的時候才醒著,才意識到凍僵的身體的存在。當淚水打濕了自己的腳尖之後,又重新變成固體。那是它為死亡準備的新的屍體。

為了呼吸,樹在體外長出了更多的肺。即使這樣,它還常常因春天的來臨感到窒息。闊葉林裏,有著數不清的肺--這是它比人類顯得富有的地方。

我的晚年,坐在一座目前尚未建立起來的養老院的門前,等待著我。它雖然還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但我隱隱約約感受到它的存在和它的等待。那幢終將出現的建築的地基,已經不為人知地打下了,在時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