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血中的因子所賜,我還是一個自然之子,更願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寬廣而充滿生機的自然景觀: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島媽,一片樹、一叢草、一簇花。更願意像一個初民麵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領受自然的美感。
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
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
總攝大地的雪山
我在小說《格薩爾王》中,如此描寫了康巴這片大荒之野:
康巴,每一片草原都猶如一隻大鼓,四周平坦如砥,腹部微微隆起,那中央的裏麵,仿佛湧動著鼓點的節奏,也仿佛有一顆巨大的心髒在咚咚跳動。而草原四周,被說唱人形容為柵欄的參差雪山,像猛獸列隊奔馳在天邊。
躺在一片草原中央,周圍流雲飄拂,心跳與大地的起伏契合了,因此,由於共同節律而產生出某種讓人自感偉大的幻覺。站起身來,準備繼續深入時,剛才還自感偉岸的人立時就四顧茫然。往前是寬廣的草原,往後是來路,往左,是某一條河和河岸邊寬闊的沼澤帶,往右,草原的邊緣出現了一個峽口,大地俯衝而下。來到峽口邊緣,看見河流曲折穿行於森林與草甸之間。河流迅速壯大,峽穀越發幽深開闊,從遊牧的草原上,看到了峽穀中的人煙,看到農耕的田野與村莊漸次出現。
這是我在青藏高原無休止的旅行中常常出現的情形,身後是那頂過了一夜還未及收拾的帳篷。風在吹,築巢於淺草叢中的雲雀乘風把小小的身子和尖厲的叫聲直射向天空。其實,要重新拾回方向感很簡單,隻需回到山下,回到停在某一公路邊的汽車旁,取出一本地圖,公路就是地圖上縱橫曲折的紅色線條。
但除了這種抽象的方位感,我需要來自大地的切實的指引。
因此,要去尋找一座巍然挺立的雪山。
康巴大地,唯有一座雪山能將周圍的大地彙集起來,成為一個具有召喚性的高地。作為這片大地宿命的跋涉者,向著雪山靠近的本能是無從拒絕的。於是,從海拔3000多米的草原逆一條溪流而上。4000米左右是各色杜鵑盛開的夏天。再往上,山勢越發陡峭,流石灘閃耀著刺眼的金屬光澤,風毛菊屬和景天屬的植物在最短暫的東南季風中綻放。巨大的礫石灘下麵,看不見的水在大聲喧嘩。由此知道,更高處的峭壁上,冰川與積雪在融化。從來沒想要做登山家,也不想跟身體為難,隻想上到5000多米的高度,去極目四望。在好些地區,這就是總攝四方的最高處。但在康巴,那些有名的雪山都是大家夥,海拔往往在6000米以上,僅在我追蹤格薩爾蹤跡的路上,從東南向西北,就一路聳立著木雅貢嗄、亞拉、措拉(雀兒山),再往西北而去,視野盡頭,是黃河縈繞的阿尼瑪卿。那我就上到相當於這些高峰的肩頭那個位置。地圖上標注的海拔總是這些山的最高處,而從古到今,不要說是人,就是高飛的鷹,也並不總是從最高處翻越。後來,總要發明什麼的人發明了登山,才使很多人有了登頂的欲望。古往今來,路人隻是從兩峰之間的山□,或者從山峰的肩頭越過某一座山。
在我,靠近一座雪山,不僅是路過,更是為了切實感受康巴大地的地理。特別是當我進行重述英雄史詩《格薩爾王傳》的寫作時,更需要熟悉其中一些雪山。因為這神話傳奇產生的時候,大地上還沒有地圖所標示的那些道路,甚至也沒有地圖。在藏族人傳統的表述中,康巴地區是“四水六崗”。“六崗”就是高原上六座雪山所總領的更高地,是奔湧大地的彙集,人們矚望的中心,更是上古時代就已經出現在人心靈之中的山神的居所。英雄格薩爾的故事產生的時候,古代的人們就這樣感知大地。
因此,我必須要靠近這些雪山。
追尋格薩爾故事的蹤跡,真正要靠近的就是措拉(雀兒山)。但到真的進入這個故事,真實的地理就顯得虛幻迷離了。
光影變幻的高原湖:玉隆拉措
從成都西行,走國道318線,過康定,越折多山口,川藏線分為南北兩路。
我上北路——國道317線,一路上可以遙望兩座有出世之美的晶瑩雪峰。一座是號稱蜀山之王的木雅貢嗄,一座是四周環繞著如今丹巴、康定和道學三縣上萬平方公裏峽穀與草原的亞拉雪山。要在過去的旅行中,我早已停留下來了。但現在,我緊踩油門,隻是從車窗裏向外了望幾眼。近三年來的目的地還在幾百公裏之外,是格薩爾的故事流傳最盛,也是史詩中主人公誕生的地方:德格。被措拉雪山總攝的德格。
—天半後,終於到達了德格的門戶,海拔3880米的小鎮瑪尼幹戈。在加油站旁邊的小飯館吃完午餐,就可以遙望那座雪山了。這裏,道路再次分岔,往西北,是格薩爾的出生地阿須草原。我並不急著就去故事的起始之地,我要在外圍地帶徘棲一番,多感受些氣氛。一個尋找故事的人想體驗一番被故事所撩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