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心緒真的就被撩撥了。
如果說神山是雄性的,那麼總是出現在雪山下方,由冰川融水所滋養的湖泊就是陰性的。出瑪尼幹戈鎮幾公裏,剛剛望見雪山晶瑩的峰頂和飛懸在峭壁上的冰川,那麵名叫玉隆拉措的湖就出現了。“措”在藏語裏是陰性的,是湖泊的意思,也是女人名字裏常用的一個詞。這個湖還有一個漢語的名字:新路海(新道路邊的海子?)。春夏時節,湖水並不十分清澈,融雪水帶來的礦物質使湖水顯出淡淡的天青色。湖岸上站立著柏樹與雲杉,雲影停在湖中如在沉思。如果起一陣微風,花香蕩漾起來,波光立時讓一切明晰的影像失去輪廓。安靜的湖頃刻間就紛亂起來,顯出魅惑的一麵。
故事裏,這個湖是和格薩爾的愛妻珠牡聯係在一起的。珠牡,據說是整個嶺國最美麗的女子。故事裏的男主人公剛剛出生,她就是令嶺國眾英雄垂涎的姑娘了。後來,格薩爾經曆諸多磨難登上嶺國王位,珠牡姑娘依然保持著青春,這才和另外十二個美女同時嫁給了年輕的國王。故事裏,美麗的女人往往也是善良的。自古到今,傳說故事的人們會無視現實中外在的美貌與內在的心靈之美常常相互分離的事實,總給漂亮的女人以美麗的心靈,或者說,給善良的女人以美麗的外貌。這或者是出於對美麗女人的崇拜,我更以為可能出於對心靈美好卻容貌平凡的女子們的慈悲。
僅僅是這樣的話,故事裏的女主角還不夠生動。
為了讓故事生動,從古到今,講故事的人已經發展出很多套路。在措拉雪山的冰川還很低很低,冰舌可能直接就伸入湖中的時候,那些講故事的人們就知道這些伎倆了。於是,故事裏那個常在這個漂亮湖泊裏沐浴的珠牡,就常常麵臨著種種誘惑而抗拒著,也動搖著,身不由己。她曾親自動身前去迎接格薩爾回來參加賽馬大會和叔父爭奪嶺國王位。就在這樣嚴肅的時刻,在去完成重要使命的路上,她就被路遇的印度王子弄得芳心激蕩,因為“王子的眼窩仿佛幽深的水潭”。
這種軟弱讓故事中的女人複雜起來。
珠牡也常常被嫉妒所折磨。如果不是這樣,她的姐妹王妃梅薩不會被魔王擄去。珠牡自己也不會被出賣給北方霍爾國的白帳王。在有些格薩爾故事的版本裏,珠牡被擄後被白帳王強做夫妻的一幕真是活色生香。珠牡不從,但不是誓死不從,隻是千方百計逃避被白帳王強占身體。這個有些神通的女人千變萬化,化成種種動物與物件。但萬物生生相克,那白帳王神通更勝一籌,自然就能變幻成能降服珠牡所變動物或物件。不覺間,帶著悲憤之氣的故事變成了男女征逐的遊戲,而且這遊戲還頗具情色意味。珠牡最後變幻成一枚針,便於藏匿,鋒利紮人又不傷性命。好個白帳王,搖身一變,成了一根線,一根逶迤婉轉的線。線要穿過針,針要躲避線。纏繞,跳躍,躲閃,5盍碰……終於那根堅硬的針卻被柔軟的線所穿過了。
嶺國王後珠牡成了霍爾國王的妻子。九年之後,格薩爾才殺掉白帳王,把她奪回身邊。
好多人問我,說一個國王怎麼還會把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而且繼續給她萬千寵愛。我想,他們的意思是說,一個國王怎麼可以容忍別的男人占有自己女人的身體。這是我無從回答的問題。珠牡也沒有讓這樣的問題困擾過自己,回到嶺國很多年後,故事裏的她似乎仍然沒有老去,其美貌依然沉魚落雁。珠牡唯——次為國出征,是和梅薩一起去木雅國盜取通過雪山的法寶。就在這樣的重要時刻,她經不住另一麵湖水的誘惑,一定要下去裸泳一番。弄不清楚講故事的人是要寫她愛個人衛生,還是想展示一下美麗的胴體。故事總是要包含些教訓的,因此珠牡王後的這番身體展示讓王妃梅薩被拘,使格薩爾這個妻子二度成了別國國王的愛寵。
在為了重述《格薩爾王傳》這部史詩而奔波於康巴高原的將近三年時間裏,每一次,當我經過如今被更多人叫做新路海的玉隆拉措時,我都會在湖邊凝視一番,想一想這個湖,更是想一想故事裏那個因為有過錯,有缺點,反而因此生動起來的叫做珠牡的女人,這個被今天的藏族人所深愛的女人。
湖邊,長得仿佛某種杜鵑的瑞香正在開花,濃烈到渾濁的香味使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種迷幻般色彩。英雄故事的陽剛部分還未顯現,其陰柔的部分就已在眼前。
每次都是這樣,都是先遭逢這個柔美的女性的湖,然後,才攀登上男性的有曉勇山神居住的措拉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