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水賬》(2 / 3)

《格薩爾王傳》是一部在曆史事實的基礎上演繹出來的作品,隻不過其中曆史的身影更為稀薄難辨。好多研究者都告訴我們,從曆史到演義,都有一個從民間的以話本方式流傳,到最後經文人整理定稿為小說的漫長過程。而《格薩爾王傳》經過了一千多年,還處於由不同的民間藝人在民間自由流傳的階段。這部史詩在不同的曆史階段,也曾有人把不同藝人演唱的不同版本記錄下來,所以也就出現了許多不同的文字記錄本,但是,這些記錄本並沒有使這部宏偉的史詩在民間的□傳,以及於口傳中的種種變異停止下來。有兩張照片是我在準備《格薩爾王》前期,在四川甘孜州的色達縣見到的兩個說唱藝人。我見到的這種人物太多,都忘記他們的名字了。這位婦女沒有文化,她在放牧的時候捜羅花紋奇異的石頭。在收藏很熱,熱到什麼都有人收藏的今天她搜羅這些石頭,是為了奇貨可居嗎?不是,她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奇石收藏。她聲稱,每一塊石頭對她來講,就像是一塊電影屏幕。當她祈禱過神靈,手托任意一塊石頭,格薩爾故事中的某一個片段就呈現在眼前,她就半閉著眼睛開始吟唱了。這位老者像老僧坐禪一樣,安坐在自己家中,沉默寡言,但一旦靈感降臨,立即就是另外一種狀態了。什麼樣的狀態呢?一個法國人在差不多一個世紀前也接觸到這樣的民間說唱藝人,他說:“是神靈附體的激情狀態。”

在前麵,我有過“神性”寫作的說法,藏族民間的口傳文學也具有相同的特點。說唱藝人相信演唱能力是神所賜予,其方式對今人來說就顯得十分神秘。比如那個婦女,沒有文化,不識字,卻具有傑出的演唱才能。沒有文化或文化水平很低下的人們演唱時,使用的不是日常口語,而是韻律鏗鏘協調的非常古雅的書麵語言。法國藏學家石泰安說:“□頭的唱本是通過到處流浪的職業歌手或遊吟說唱藝人進行傳唱。一些人可能了解全部史詩或大部分章節,另一些人可能僅了解其中的一部分。如果邀請他們吟誦,他們可以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背誦吟唱。”

在藏語裏頭,把這樣的民間說唱藝人叫做“仲肯”。仲,是故事,肯,就有神授的意思,意譯一下就是神授的說唱人。就是這些人,讓這個故事在青藏高原從事遊牧與農耕的藏族人中四處流傳。

除了說唱藝人,我還遇到一種用筆書寫格薩爾故事的人。就在前麵介紹的兩位說唱藝人所在的那個色達縣,我就遇到了這樣一個喇嘛在書寫新的格薩爾故事。人們會說,那麼,他是個跟你一樣的作家。我想如果我同意,那個喇嘛自已也不會同意這種說法。第一,他專寫格薩爾故事;第二,他不認為故事是寫出來的。故事早就發生過,早就在那裏,隻是像寶藏深埋於地下一樣埋藏在心中。一個人的心靈就像一個富含寶藏的礦床。他所做的,隻是根據神靈的某種神秘開示,從內心當中,像開掘寶藏一樣將故事開掘出來。這種人,被格薩爾研究界命名為“掘藏藝人”。2006年夏天,我和兩位國內權威的格薩爾研究專家去訪問過這位喇嘛,他剛剛完成了一部新的作品,更準確地說,剛剛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掘藏”,坐在禪床上時人顯得虛弱不堪,與我們交談時嗓間低沉沙啞,但是,談到從他筆端湧現出來的新的格薩爾故事時,他的眼睛中發出了特別的光亮。

如果作一個簡單的總結,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部有著神性光彩的活著的史詩。

最長的史詩

我所以要說這些話,是因為我用現代小說的方式重寫了史詩《格薩爾王傳》。大家已經知道,這個故事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中已經流傳一千多年了。我不過是在這漫長的曆史與寬廣的大地上成長起來的難以計數的故事講述人中的一個。這個名叫《格薩爾王傳》的故事,在學術界有著不同的命名,有時叫做神話,有時叫做史詩。其實,在有關於人類遠古曆史的那些傳說中,史詩和神話往往是同一回事情。作家茅盾說史詩是“神話的藝術化”,就是這個意思。這部史詩至今在世界上保持著兩個世界紀錄,前麵已經說到了一個紀錄——活著的史詩。現在來談第二個紀錄,《格薩爾王傳》是全世界最長的史詩。

這部史詩在青藏高原上雖然流傳很長時間了,但被外界發現、認識並加以係統研究不過是兩百年左右的事情。在此之前,分別有其他國家的史詩曾經保持著最長史詩的紀錄。大家知道,今天這個世界的文化是以歐洲文藝複興以來的文化作為主流的,而歐洲文藝複興的精神源頭在古代希臘。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說到史詩就是希臘史詩。希臘史詩的代表作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相傳這些作品那時候是由一個叫做荷馬的盲眼詩人所吟唱,他攜帶著一把琴,四處流浪,所以,又叫做《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共一萬五千六百九十三行,《奧德賽》一萬二千一百一十行。《荷馬史詩》在世界上影響巨大,直到今天,這些故事還在不斷被改寫。改寫成舞台劇,好萊塢大片,改寫成小說,比如《奧德塞》中奧德修斯的故事被加拿大著名小說家阿德伍德改寫成了小說《珀涅羅珀》,並以此作品參加全世界有近百位作家參加的一個國際寫作項目“重述神話”。我也是這個計劃的參加者之一,用長篇小說(格薩爾王》和全世界眾多優秀作家一起參與“重述神話”的活動。

《荷馬史詩》之後,隨著人們視野的擴展,人們又發現了印度的兩大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最精短的本子有三萬多行。《摩訶婆羅多》則長達二十多萬行。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曾說過:“如果說有某一部作品把喜馬拉雅山那麼高潔的普遍理想和大海一樣深邃的思想同時進行了概括的話,那就隻有《羅摩衍那〉。”剛剛去世不久的季羨林先生,在七十歲左右還親自完成過一個《羅摩衍那》的新的中文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