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鬆浦友久先生
很奇怪,每聽到前輩師長的訃聞,我總在國外。在國外的日子總比較平靜而悠閑,閑靜中聽到不幸的消息,會有更深刻的感觸和更深長的回思。2002年得知鬆浦友久先生病逝的消息,我正在韓國,乍聞噩耗,感到心猛地揪縮起來。這對我來說,實在太突然了。我絲毫不知道他生病的情況,後來才隱約想起,若幹年前就說身體不太好。可是他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是那麼健朗的人,保持著旺盛的寫作勢頭,這麼一位精力旺盛的鬆浦先生,就突然棄我們而去了嗎?怎麼也不願相信這是事實。很想寫一篇悼念文字,寫了一段便寫不下去。直到高橋良行教授寄來鬆浦先生逝世紀念文集和厚厚的三卷文集,才讓我切實感覺,今後隻能通過這些著作與先生對話了。
按理說,我與鬆浦先生年齡相差很大,平素交往不密,甚至連忘年交也說不上。他的去世所以讓我感覺特別的悲愴,是因為我認識鬆浦先生很早,似乎有著特殊的緣分。
我從讀碩士研究生開始,就在林煥平先生的指導下,翻譯日本學者的論著。廣西師範大學中文係資料室竟有鬆浦先生的著作《詩語の諸相》,我覺得很稀罕。時值學術恢複不久的上世紀80年代初,外文學術著作還是很少見的,便借回宿舍閱讀。近日偶然翻出學生時代的讀書筆記,記載讀此書始於1983年7月20日,當時的讀後感是:“本書以唐詩中某些語詞—意象,如猿聲、斷腸等為中心,考察其源流演變,並由此揭示出一些有規律性的問題,比如中國詩語的凝固的原因與構成。”他的研究角度和具體結論給我很新奇的感覺,一邊讀一邊就譯出了兩篇,《中國詩的性格》與《作為詩語的“怨”與“恨”》。當時我並不清楚鬆浦先生的論著國內是否已有翻譯介紹,而且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有版權意識,也沒想到要與作者聯係,得到翻譯許可,便將前一篇譯文寄給《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後來發表於1986年出版的第11輯上。現在從鬆浦教授著述年表中知道,我的譯文是他論文的第七次中譯,我也是他論著較早的翻譯者之一。後來《詩語の諸相》由亡友陳植鍔教授譯出,題作《中國詩歌語彙意象論》,由中華書局在1992年出版。
我初次拜見鬆浦先生是在1988年。是年3月,鬆浦先生來北大做訪問學者,而我也在同時通過博士論文答辯,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工作。不久,他約我去他在勺園的宿舍晤談。他很客氣地接待我這個年輕的後輩,送我新發表的論文抽印本,交談中娓娓陳述自己從音步的角度研究詩律的發現。
中國傳統詩學對詩歌聲韻雖有細致揣摩,但對音節和節奏的探討卻很少,往往漫付以“選言或五或七者,少於五則憂其促,多於七則悲其曼也”(金聖歎語)這樣大而化之的解釋。近代以來,除了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外,我也沒見到其他著作對此有深入研究。鬆浦先生說他的研究著眼於中日兩國古典詩歌的比較,參考了當代語言學和物理學的實驗結果,可以說明中國古詩習用五、七言句的原因。這是非常專門的學術問題,口頭闡述不太容易理解。我印象較深的,倒是他談到自己在李白研究中發現的理論問題,感歎詩學的基礎理論研究非常之薄弱。此後不久,他就出版了《節奏的美學——日中詩歌論》和《李白傳記論——客寓的詩想》。這兩部著作都廣受學界的重視,國內已有翻譯。
1990年,在南京大學舉辦的唐代文學國際研討會上,我再次見到鬆浦先生。那次會議,以蒞會學者而論,規格之高怕是空前絕後的,周勳初老師後來常這麼說。鬆浦先生作為日本學界有代表性的專家受到邀請,而我那時剛畢業不久,與師兄弟們作為會務組成員列席會議。鬆浦先生對我們都很客氣,在遊覽揚州平山堂時,很隨和地同我們交談、合影,還對市川桃子教授說:“瞧,他們這麼年輕,就是文學博士了!”我知道,日本大學的文學博士學位很難取得,通常要到中年,寫出厚厚的專著,才能申請文學博士學位。鬆浦先生是1978年以《李白研究》獲得博士學位的,時年四十三歲,在日本教授中應該算是早的了,但他自己可能還是覺得晚吧,笑談中也有許多感慨。他給我的印象是較輕鬆隨和,與獨往獨來、不苟言笑的興膳宏先生,形成很明顯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