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浦先生研究的問題大多超出我的知識範圍,我沒有能力加以評說,但有一點我很清楚:他是一位極其勤奮的學者,著作量之富在日本同輩學者中罕有儔比。熟悉日本學界的人都知道,許多學者一年隻寫一兩篇論文,到退休才編集為一部論著。但鬆浦先生年未及古稀,卻撰寫了《李白——詩與心象》、《李白研究——抒情的結構》、《詩語的諸相——唐詩劄記》、《中國詩歌原論》、《節奏的美學——日中詩歌論》、《李白傳記論——客寓的詩想》、《〈萬葉集〉之名的雙關語——日中詩學劄記》、《漢詩——有美存在嗎》八部引人注目的專著,還編著了十餘種普及讀物。身後由門人編集的《鬆浦友久著作選》四卷,主題分別為《中國詩文的語言學》、《陶淵明、白居易論》、《日本上代漢詩文論考》、《通往中國古典詩學之道》,收錄的論文多出於上述專著之外。
每逢他著作的中譯本出版,我都會收到他的贈書。我也一直將自己的新著寄呈請教。多年來我們一直保持著通信聯絡。在國內或日本的學術會議上,當然也見過麵,但在那些場合,除了寒暄之外,無法深入交談。與先生最後的聯係,應該是在1998年。他寄來新發表的論文《現代詩學的黎明》,希望我能翻譯成中文,介紹給國內學術界。這篇論文評述聞一多先生早年的詩學著作《律詩底研究》。他發現聞先生對近體詩聲律的一些見解可以和他的研究相印證。從他的信中不難看出,他希望我將這篇論文譯介給中國學者,絕非汲汲於宣傳自己的研究成果,而是為聞一多早在幾十年前就提出類似的看法而驚訝,更為其見解未被學術界注意而遺憾。他的這篇論文,與其說是為自己的研究得到印證而自豪,不如說是要表彰聞一多詩學中被忽略的理論貢獻。他的論文和信,讓我很感動,立即翻譯了這篇論文,發表在《東方叢刊》2000年第3期上。
鬆浦先生寄給我的最後贈書是2002年1月出版的《漢詩》。這年9月26日,先生在慶應大學醫院病逝,享年六十七歲。古往今來,文人學者的悼詞、墓誌銘常有“未盡其才”的歎惋。此類說法,除非用於李長吉、黃仲則輩短命天才,否則不過是碌碌無為的文飾之辭而已。但對於鬆浦友久先生,“未盡其才”是學界一致的感歎和痛惜,病魔過早地帶走了這位有創造力的學者!不久在某次會議上,見到葛曉音教授,談到鬆浦先生的去世,相與一番欷歔。後來,我每翻開先生的追悼紀念集,看著卷首的遺照,他當年的音容笑貌就浮現在眼前,讓我恍惚覺得不久還會見到他。他的離去是那麼輕淡與抽象,而他的存在卻又是如此切近和實在。
我從來不相信上帝,不為別的,就是堅信不可能有如此昏聵的上帝,讓許多真正傑出的學者早早退場,卻留下一些欺世盜名、老朽昏庸的“大師”,讓世人膜拜。
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