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麐不知道的是,前不久政事堂的一次密會上,針對由勞乃宣等遺老刮起的複辟風,袁世凱曾道:“滿族業已讓位,果要皇帝,自屬漢族。清朝帝統取自朱明,最好找個明洪武的後人,實在尋不著,朱總長(內務總長朱啟鈐)也可以做。”
當然,據此便指責袁世凱連心腹(馮國璋)都騙,也不客觀。稱帝是何等大事,既想又怕很正常,表現出來便是一麵默認,一麵否認。
楊度跟夏壽田一合計,覺得既然呼之欲出,豈能袖手旁觀?袁克定既然不喜歡北洋老人,背後喚徐世昌為“活曹操”,對段祺瑞的不滿更是寫在臉上,若日後登極,新朝宰輔的位子還不是他楊、夏二人的囊中之物?
於是,楊度徑自麵見袁世凱,提出組織專門的機構宣傳帝製。
袁世凱擺手道:“不可,外人知道你我關係,以為由我指使。”
楊度正色道:“我主君憲,十有餘年,如辦君憲,我當為發起人,且有學術上的自由,總統不必顧慮。”
見楊度意氣激昂,袁世凱讓他回參政院找孫毓筠商量著辦。
想當年孫參政的“皖督”被柏文蔚搶走,一氣之下投了袁世凱。
陸徵祥組閣時,孫毓筠被提名為教育總長,結果老東家同盟會極力反對,愣是給壓了下來。
新仇加舊恨,孫毓筠開始天天挖同盟會的牆角,還主持起草了“袁記約法”,成為袁世凱的馬前卒。
楊、孫一碰麵,立刻決定成立以擁袁稱帝為己任的“籌安會”,二人分任正副理事長。
另外四個理事是胡瑛、李燮和、劉師培和嚴複。
胡瑛是黃興的弟子,同盟會元老,孫文當臨時大總統時曾任山東都督,二次革命後逐漸倒向袁世凱;
李燮和是光複會的二當家,曾被以怨報德的陳其美搶走“滬軍都督”。作為反袁急先鋒,李燮和名列籌安會純屬烏龍事件。楊度再三威逼利誘他都不鬆口,最後被磨煩了,敷衍道:“我退隱已久,不問世事。諸君怎麼做,各請自便,我既不擁護也不反對。”結果就上榜了;
劉師培乃一有才無德的國學大師。專治古文經的他名列《清史稿·儒林傳》,早年跟章太炎好得跟基友似的,結果加入同盟會沒多久便與之反目,又迫於經濟壓力被端方收買,為其提供情報,導致上海的革命機關遭到破壞。投入端方幕中後,被陳其美派來的殺手找到,魂飛魄散的劉氏夫婦獻金求饒,總算苟且偷生。保路事起,隨端方入川,被嘩變的起義官兵扣留,幸得孫文通令全軍,一致護衛,再得不死。經人引介,跑到山西去給閻錫山當顧問,又蒙其推薦赴京任參政院參政。四個理事裏,屬他最敬業,寫了《國情論》和《君政複古論》等文為帝製張目。
嚴複是六人裏的大腕,也是袁世凱在前清時就一直想拉攏的碩儒,但他總是不屑一顧道:“袁世凱什麼東西,夠得上延攬我?”辛亥後,嚴複的鐵飯碗沒了,一大家子等著吃飯,隻好放下清高去找袁大總統,撈了個北大校長和海軍部少將銜的閑差。嚴複主張君憲,但他始終認為袁世凱的才幹隻相當於一個督撫,絕非皇帝的理想人選。因此,他沒為籌安會做過一件事,隻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畢竟,寫過“男兒生不取將相,生後泯泯誰當評”的他從不甘心隻當一個思想家。
據說,當袁世凱聽聞嚴複也參加籌安會時,極為歡悅。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
除了嚴複,能入袁世凱法眼的國士就剩梁啟超和章太炎。可惜,與二者的關係都已搞僵。
本來,常年不爽孫文的章太炎同袁世凱有過一段蜜月期,但因思維方式的差異,終歸曇花一現。
當初為了籠絡章太炎,袁世凱任命其為“東三省籌邊使”。這跟“蒙古屯墾使”“西藏宣慰使”一樣,聽著嚇人,實則都是大而無當的空銜,作為榮譽稱號收著就行了,沒人會當真。
但章太炎認真了。
他興衝衝地跑到長春去上任,結果發現從都督到道尹,根本沒人理他,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宋教仁遇刺後,章太炎對袁世凱的印象急轉直下,到“二次革命”爆發,甚至幫國民黨起草反袁檄文,遭軍政執法處盯梢。
行動受限的章太炎把袁世凱頒他的勳章掛在扇子上當扇墜,破衣爛鞋地跑到中南海門口罵街,刷出“民國禰衡”的稱號。
衛兵客客氣氣地把他請到接待室,說總統正在議事,不便會客。章太炎就坐下等,從早到晚,越等越生氣,最後把房間裏的花瓶茶具統統砸碎,賴著不走了。
代價是軟禁龍泉寺。
根據袁世凱親定的“優待措施”,章太炎的幽禁生涯並不煎熬——起居飲食,用款不限;罵人毀物,悉聽尊便。每月發五百元薪水,比大學教授的工資都高。
同時,章太炎還享受講學和會友的自由,但抨擊時政的文字不得外傳。
龍泉寺傳出的罵袁之聲日甚一日。章太炎在桌椅板凳上遍寫“袁世凱”三字,每日以杖痛擊之,呼為“鞭屍”;又用不同字體寫滿“袁賊”二字,扔進火堆焚燒,伴以“袁賊燒死矣”的大呼小叫……
楊度也清楚,所謂的“籌安會六君子”,刨開嚴複,就是五個二線演員。因此,他對外隻敢宣稱這是研究國體的學術機構,等不明就裏的會員參加了幾次組織生活,才發現是以“勸進”為目的、吃財政飯的事業單位。
籌安會通電各省,發表宣言,把古德諾搬出來鳴鑼開道,論證“中國不能不用君主政體”。
輿論大嘩。
梁啟超給袁世凱去了封長信,告其不要“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張謇跑到總統府當麵苦勸,說到口幹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