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室內的是一名素未謀麵的男子。至少這群學生們知道,他並非過去指導過自己的教官。四人不發一語,隻是表情僵硬地站著,接著——
「各位,初次見麵,我是國家公務員,我叫巽征誌郎。」
男子仿佛正在進行街頭演說的議員,露出爽朗的笑容,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個……請問……」
千尋疑惑地交互看著巽與其他三名學生,然而其餘的三人好像也不知道這位名為巽的男子是何來頭。
「那些教官師長們不會過來,所以大家可以放輕鬆點,沒關係的。啊,當然,我已經事先和他們談過了。我希望今天能夠直接和各位學生們對談,所以才會準備了這樣的一個場地。」
巽一邊說著,一邊坐到與四人隔著桌子對麵的沙發上。
「啊,真是張不錯的沙發啊!真不愧是私立學校,我的辦公室裏的辦公桌椅根本不能比。好啦,你們也趕快坐下吧!」
究竟巽口中所指的「我的辦公室」是指哪裏?他所謂的「國家公務員」又是什麼?四個人雖然想問,但卻找不到適當的時機。
「對啦,你們暑假有沒有打算去哪裏旅行啊?」
四個人才坐到沙發上,巽就忽然丟出了這個問題。
「……什麼?」
雖然隻有千尋疑惑地出聲反問,不過其他三名學生也對這個唐突的問題感到相當疑惑。
「比如說家族旅行啦,或者是和朋友、戀人一起出去外麵玩啦——啊,中學生和戀人出去旅行,是不是不太好啊?」
巽把視線轉向彌都,仿佛在催促她回答似的。
「——我沒特別安排什麼計劃。」
彌都回答後,巽點點頭,接著看向澪司。
「我是有打算要回老家一趟,除此之外沒其他的計劃了。」
「我家裏最小弟弟年紀還小,所以應該一陣子不可能去家族旅行……但是人家是有打算和朋友一起去遊泳池之類的地方玩玩啦。」
「……沒計劃。」
依照座位的順序,澪司、千尋、熊楠一一回答道,而巽每聽完一個人回答,就會不停地點頭。全員都回答後,巽就像是魔術師一樣,展開了自己的雙手,說道:
「這樣啊!難得的暑假,一直悶在室內,那就太無聊啦!」
「人家又沒有要一直悶在室……」
千尋才打算要回嘴,結果——
「所以啊,我決定要送大家禮物,讓大家去衝繩旅行!」
巽滿臉笑意地說道。
「真的嗎?」
千尋從沙發上探出身子。
「很驚訝吧?是真的!不過,當然不是免費的嘍。」
「什麼嘛……」
千尋馬上露出垂頭喪氣的樣子。由於其他三個人幾乎沒什麼反應,所以麵對不停產生情緒變化的千尋,巽似乎很開心的樣子。
「那個,你叫做……巽先生,沒錯吧?你是不是旅行社的人啊?如果你要推銷畢業旅行行程的話,應該去找老師們會比較好吧?」
「我不是旅行社的員工,我是國家公務員。我以國家公務員的身分,有件事情想要拜托就讀防衛學院的各位。」
巽煞有其事地依序看看四位學生,如此說道。
「你要叫我們跑腿買東西……?隻要買綠苦瓜或是金楚糕回來就行了嗎?」
巽微笑地當作沒聽見千尋的話,說道:
「有某位老爺爺與他的孫子住在衝繩,而那位老爺爺過去和我一樣,是國家公務員。十二年前,我們有東西借放在爺爺那邊請他保管,現在我們想拜托你們把那樣東西帶回來東京。當然,所有的旅費——包括住宿費、膳食費,全部都由我們負擔,如果你們能夠提早處理好的話,也可以去你們想去的地方觀光。」
「請他保管的東西是什麼?是誰把什麼東西放在老爺爺那邊請他保管?」
彌都開口問道巽刻意以模糊地說法帶過。
「想知道是誰嗎?請托保管東西的,是一個名叫做日本的國家。」
由於巽忽然開口說出一個意義重大的詞彙,因此澪司等人的表情不禁有些僵住了。
「該不會是大和號戰艦還沒找到的設計圖,或者是舊日本軍藏起來的財寶……這一類根本不知是真是假的東西吧?」
原先一直保持沉默的熊楠開口了。他的口氣有些不正經,若是教官們在場的話,肯定會開口教訓他,然而巽卻依舊一臉微笑,聽完了他的話語。
「如果那種荒唐的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國家真的要拿回那些東西的話,怎麼可能會讓中學生幫忙呢?沒錯吧?我剛剛會說國家——就隻是想要嚇嚇你們,所以才那樣說的啦。比方說市公所向文具店訂購原子筆的話,那也能說是國家買了原子筆啊!這不過是文字遊戲罷了。」
熊楠好像無法認同的樣子,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巽,但巽卻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
「再來是問,保管的東西是什麼?保管的東西,是一名人類。」
四名學生同時臉色丕變。
「老爺爺的名字叫做八神岩,他的孫女則叫做八神永遠。我想麻煩你們把八神永遠帶來東京。」
「你要我們把她帶來東京——該不會是要我們綁架她吧?」
「你是笨蛋啊?」
千尋呆傻地問著,而澪司則是用手肘碰了碰千尋。
「反正有各種原因,所以我們希望能夠讓她成為防衛學院的學生。於是我們才會想要麻煩你們告訴她防衛學院的各種優點,想辦法說服她。簡單來說,就是希望你們能夠幫忙延攬一名未來可能會大放異彩的新生。」
「那麼,你會想要找我們這些中學生幫忙『跑腿』的理由又是什麼?防衛學院的職員,人手有那麼不足嗎?不足到你們需要借助中學生的幫忙?」
彌都繼續詢問道。
「看你一臉乖乖牌的樣子,沒想到還挺敢講的嘛。」
千尋小聲地嘀咕著。
「隻有你們才做得到——我當然不打算講這句話,我隻是擅自認為各位適合做這件事情而已。與其聽大人說明,不如讓實際在這裏就讀的你們親口說服她,這樣不是感覺更實在嗎?」
巽微笑地應答道,但重要的部分卻全部用模糊的言詞帶過。
「哎呀,總而言之,你們就好好享受衝繩之旅,並且在旅途中順便幫我辦點事情,這樣就可以了。啊,為了保險起見,我先說明一下,就算失敗了,你們也不會受到懲罰的;另外我也不會小氣到要你們歸還旅費。怎麼樣?還算不錯吧?」
「——我有個問題想問,可以嗎?」
「啊,久阪,有什麼問題盡管問。」
巽呼喊出自己的名字,讓澪司有些驚訝,不過澪司又想道,畢竟他都已經先和教官談過了,會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奇怪。
「這是命令嗎?」
澪司問道,在這個瞬間,他剛好與巽的眼神交會,而澪司反射性地撇開了視線。
因為,在那個當下,澪司覺得好像在巽的眼中看見了某種恐怖的東西。
然而,就隻有在那霎時之間而已。當澪司再次把視線移回巽的臉上時,巽已經恢複成原本那副溫柔的表情,讓澪司幾乎覺得剛才的一切隻是自己的錯覺。
「不是,這不是命令,而是請托。雖然我透過學校拜托各位,但就算各位拒絕,也不會影響到你們的成績或是未來學校對你們的待遇。你們可以依照自己的自由意誌,決定要不要參加。如果你們拒絕的話,那我會改拜托其他的學生——好了,那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這次換千尋微微地舉起手來,問道:
「為什麼要選我們四個人?怎麼說呢……感覺我們四個人沒有什麼共通點啊。」
其他三個人好像也抱持著同樣的疑問,四名學生一起抬起頭來,等待巽的回答。事實上,除了千尋以外,就某種意涵來說,其他三人都是在模擬戰中得到優秀戰績的學生。
「當然就隻是因為各位是優秀的人材嘍。讓八神永遠看看各位優秀的學長姐,這樣她才會想來防衛學院念書啊。」
「原來如此,這也難怪。」
千尋同意似地點了點頭。
巽再次看看眼前的四人,然後露出有些捉弄似的表情,說道:
「當然啦,或許也可能隻是因為四位暑假都沒安排計劃,閑得發慌,所以才會選擇你們嘍。」
聽到巽的話語後,隻有千尋一個人露出一臉的不滿。
5
西元二〇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
石神國之開車前往羽田機場。他開的是一台頗有曆史的老車,這是父親轉讓給他的日本國產車。副駕駛座坐著久阪澪司,桐島千尋則坐在後麵的座位上。
為了一名不知真實身分為何、來自內閣府的男子——巽征誌郎所說的「跑腿任務」,所以石神國之現在必須把澪司與千尋送往機場,飛向衝繩。這可以說是計劃外的事件,也可以算是學院生活的延伸,因此兩個人身上都穿著防衛學院的製服。
「老師,還有多久才會到呢?」
後座的千尋好像百無聊賴的樣子,她一邊看著窗外,一邊開口詢問。
「快了,再一下子就到了。」
車上的衛星導航顯示著呈現直線狀的海埔新生地。一行人要前往的東京國際機場——一般稱為羽田機場,就位在這個格外廣闊的半島狀海埔新生地上。從一九三一年啟用後,羽田機場一直是日本最大的機場,而且也是日本對外的主要窗口之一。
「不過……桐島,你那一大包行李是怎麼回事?」
車子後座大概有一半的空間,都被千尋帶來的大旅行箱給占滿了。澪司帶來的行李——一個後背包,被千尋的旅行箱壓住了泰半。
「這是旅行用的行李啊!有換洗衣物、零食、撲克牌等等的,另外還有女孩子旅行時必備的各種用品。而且……難得去衝繩一趟嘛!」
「你是打算要在那裏住幾天啊?你們本來就不是要去那邊玩——」
話還沒說完,石神就閉上了嘴。他們雖然不是去那裏玩的,但他們也不是要去訓練或是演習啊。石神心想,既然都是暑假了,這段時間學生們的行動,自己還是別囉唆太多比較好。
石神決定換個話題。
「久阪。」
「是的。」
聽到石神的呼喚後,澪司馬上開口回應。對石神而言,澪司是一個優秀的學生,在教學訓練上,澪司也從來沒懈怠或者是開口抱怨過。雖然學科成績中等,但澪司不但態度誠懇、努力認真,在術科——戰技方麵,成績更是相當優秀,無可挑剔。教給他的各種技術,他都能夠如同吸水的砂子般迅速吸收。
對於一個指導者來說,花時間教導這樣的學生,真的非常值得。
然而另一方麵,名為久阪澪司的少年,卻又讓人覺得缺乏孩子般的純真以及人情味。他在班上並沒有受到其他學生排擠,他還是會與同學們交談。
但是,有某個決定性的關鍵點,讓石神覺得這個少年與其他的孩子有所不同。
並不是能力上的問題,而是某個更深層的、人性部分的差異。
這一點,讓身為教師的石神相當不安。正因為如此,他總覺得自己應該給澪司一些建議才對,但同時,他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對澪司說些什麼才好。石神雖然覺得澪司異於常人,但他卻又無法明確地描述出澪司與其他孩子有何不同。
他開口叫了澪司,然而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窗外的風景就這樣不停地飛逝而去。
不久後,石神開口了:
「關於之前模擬戰的成績評分……我實在不得不幫你打高分。」
聽到石神這麼說,澪司卻依舊沒露出開心的表情。他既沒有顯露出同年齡孩子們害羞的態度,也沒有擺出幼稚的驕傲神情。
「不過,你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
石神說出這句話後,澪司絲毫沒顯現出氣餒或沮喪的表情,隻是回答道:
「我最後被對手給擊倒了——我疏忽沒注意到窗外的狙擊手……是這一點嗎?」
「不是。」
石神凝視著眼前的道路,繼續說道:
「你選擇一直戰鬥到最後——這就是你犯的錯誤。」
視線的前方,擋風玻璃彼端的天空,如此地澄澈湛藍。
「在我方剩下最後兩個人的時候,你們就應該要選擇投降的。」
透過車內的後視鏡,可以看見千尋好像也正在聆聽著兩人的對話。
「不隻是你,大家都把模擬戰當成一種運動競技,所以才會到最後都不願放棄,想要戰鬥到底——如果這是棒球或足球比賽的話,這麼做當然沒什麼不好,隻是……分數是可以贏回來,但性命卻不行。」
澪司仍舊維持原有的表情,聽著石神的話語。
「本來,戰鬥就隻是戰爭的一小部分罷了。戰鬥上的敗北,並不一定代表著戰爭上的敗北。」
不知不覺間,車子已經開入了機場的腹地內。石神放鬆踩踏油門的腳底,讓車子減速。
「然後,在戰爭上的敗北,也不代表未來就一定會消滅。隻要性命還在,那就還有未來。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存活下去。你們好好地記住這一點!」
車子停下來的同時,石神說了這句話。
「——我明白了。」
澪司冷靜地回答道,接著打開車門,一邊對石神行注目禮,一邊跨步踏出車外。
就算我告訴你們這些道理,你們當然也不可能那麼容易明白——石神雖然這麼想著,但卻沒再多說下去。再怎麼說,他自己也並不曾實際與人生死交戰過。在這個國家當中,每一位給予孩子們戰鬥技術與精神指導的教官,都抱持著相同的矛盾困境。
「那麼……老師,我們先走嘍。如果我還記得的話,一定會幫您買伴手禮回來的!」
千尋打開後座車門,隨意地丟出澪司的後背包後,努力地拉出自己的大旅行箱。
「桐島。」
千尋正努力奮鬥著,想把旅行箱拉出車外,而此時石神開口叫住了她。
「老師,有什麼事?人家剛剛雖然有提到伴手禮,不過您還是別太期待我買什麼名貴的東西回來喔!」
「事後……我有聽到你們在模擬戰中交談的內容——」
「……人家該不會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吧?」
由於在模擬戰時情緒激昂,有些學生不禁忘了全部的對話都會被錄音下來,甚至還不小心叫出了私底下為教官們取的綽號,或者是說了些壞話。千尋僵著一張臉,等待石神的話語。
「在所有班級的戰鬥中,隻有你一個人選擇了投降這個選項。」
石神臉上露出惡魔教官難得的溫柔表情。
「我想想……從剛剛對話的發展來看,您應該是在……誇獎我?該不會老師幫我打滿分吧?」
「不過,在模擬戰的關鍵時刻,把手指扣在扳機上然後就這樣衝出去的笨蛋,也隻有你一個人而已。這種初學者才會犯的錯誤,就算是一年級的學生也不會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教你!如果采取扣分製的話,那你在模擬戰當中一分也拿不到。」
「嗚……對不起。」
「唉,算了。反正在富士演習時就會見麵了,到時候我會重新再鍛煉你一次。」
石神溫和的表情就隻有出現那麼一瞬間,現在他再度恢複成原本的惡魔臉龐。千尋慌慌張張地拉出旅行箱,而澪司也出手幫她一把。
「……你們兩個,都要給我平安活著回來!」
石神不禁對兩人說道。
「——是的!」
少年與少女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同時回答道。
而開口說出這句話的石神臉上,一樣也浮現出驚訝的表情。
隨後,兩位學生一同往機場的方向走去。
石神一邊目送著自己的學生,一邊困在一種奇異的思緒當中。
自己剛剛居然說「要他們活著回來」?
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啊。簡直就像是目送即將出征的士兵一樣。
自己的學生們並沒有要走上沙場,而且不久前,自己不也才覺得這一切既非訓練,也非演習,一派輕鬆地要讓他們去衝繩嗎?就算這是內閣府直接跨級委托的案件——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那這個國家應該不會讓孩子們率先前往危險的地方才對。
雖然石神理性上這麼想著,但卻依舊無法掃除內心的不安。
因為,在那名男子說出那句話時,石神恰巧不小心看見了男子的表情。
就在那位叫做巽的男子出現在石神等人麵前的隔天。
學院長親自證實了巽的身分,表示他所言屬實。巽征誌郎確實隸屬於內閣府,然而除了這個訊息以外,眾人們並沒有得到任何其他的情報。
接著,巽就向教官們提出了要讓學生們去衝繩的委托。雖然表麵上是希望學生們幫忙,但石神卻覺得這背後有一股看不見的強製力正在運轉著。
在石神、姬川這些負責擔任三年級學生導師的教官麵前,巽說道:
「三——不對,四名學生應該就差不多了。我希望各位老師能夠選出優秀的學生來進行這次的任務。」
「就算要說『優秀』,還是有各種衡量的標準。你的意思是,要我們直接單就成績來看,選出總成績前四名的學生嗎?」
石神代表所有的指導教官,出言詢問。
「嗯……這個嘛,我這樣說好了——」
那時巽征誌郎說出口的話語,此刻依舊回蕩在石神的耳際。
「假設要把四名學生丟到正在如火如荼交戰的戰爭現場中,那麼各位教官認為有哪四名學生能夠生還呢?」
巽的背後,盛夏的太陽正將升上中天。
「——當然啦,這隻是個假設而已。」
背對太陽,巽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