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2章 持槍的暑假(1 / 3)

1

少年甚至不知道這裏到底是哪個國家的哪個區域。

除了天空的顏色外,他現在身處在的地方,一切都與日本大相逕庭。

幹燥的空氣,交雜在空氣中的異國語言。

往來行人的膚色以及雙眸的色澤。

這裏的一切,都和他所認識的日本不一樣。

然而,他卻未曾感到不安。

因為他和哥哥在一起。

母親生下少年後沒多久,就與父親離婚,離開了家中。

父親的工作就是守護日本,所以一年隻會有幾天回到家中。

所以對少年來說,年紀比自己大上許多的哥哥,就像是父母一樣。他非常尊敬年長的哥哥,並且一直希望自己能夠變得跟哥哥一樣。在他幼小的心中,唯有一件事情,他決定不要和哥哥、父親一樣。

少年懂事時,哥哥就已經就讀於防衛學院了。

「這所學校,能夠培育出守護日本的人材喔!」

哥哥和父親說著一樣的話語。

少年越是成長,越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涵。

在他明白世界有多麼廣闊的同時,也學習到世界有多麼地殘酷。

或許他並不想殺人,也或許他並不想被人所殺,也或許這隻是單純對父親的——以及對於和父親走上同一條道路的哥哥的一種反抗,少年開始厭惡起軍隊一類的事物。而就在那個時候,防衛教育製度剛好迎接了成熟期,各方紛紛對其展開各種評論。

在題目為「將來的夢想」的作文中,他寫著自己未來要成為太空人。

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決定好自己要走一條與父親、哥哥不同的道路。

不過即便如此,他依舊非常喜歡哥哥。

進入小學後,不知道是第幾個暑假,發生了某件事情。

少年在哥哥的邀請之下,參加了夏令營。

雖然那是個夏令營活動,不過場地並不是在家附近的露營區。那是某個財團主辦的非政府組織活動,是一場協助難民的誌工夏令營。由於財團也有到防衛學院招募參加者,所以哥哥似乎便決定要參加這場活動。當然,那時候的少年,並不明白這些額外的事件背景。

他什麼都沒多想,便接受了哥哥的邀請。他隻是覺得,可以跟哥哥在一起,真的好開心。

有各式各樣的人參加了這個活動。

他們負責把食物分送給難民們,並且舉辦簡單的音樂會,而這就是整場義工活動的主要重點。對於主辦的財團來說,隻要能在戰火蔓延的地區舉辦慈善活動,為自己的組織進行宣傳,那一切就夠了。因此,在營隊中四處都能看到媒體記者、攝影師。由於這個營隊是財團向全世界進行宣傳活動的一環,所以參加者也相當多元,有全世界各個年齡層的人聚集在此。不隻有年輕人而已,現場還能看見老人、小孩們。

而不論主辦財團的想法如何,參加的人們都是些善良的人。參加者不論是人種、國籍、年齡,全都差異極大。

雖然這是個紛爭頻出的區域,但畢竟還算是相對安全的地區,而且聯合國軍隊也會一直在附近巡回搜查。

從世界各地聚集至此的人們,釋出自己小小的善意,然後再度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當中。人們就隻是想要交付出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善意,如此罷了。

事情原本應該如此的。

然而,死亡降臨了。

所有人都死了。

眾人不再有身分之別,全都踏上了死亡之途。

這裏原本應該是安全區域,本來應該會受到聯合國軍監視而無法靠近的遊擊軍隊,卻毫無預警地出現在眾人眼前。他們理所當然地,高舉槍枝。

人類的肉體是多麼的脆弱容易受傷,而受到傷害的人類,又是這麼輕易地便凋零死去。

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這一切就像是將生活在和平世界中的人們,推往他們所想像不到的處境,現實中的暴力就此發生在他們身上。

一名姓黃的中國青年,原本應該是未來的醫師;他故鄉的村莊是一個毫無醫療資源的村落,拯救故鄉就是他的心願。他的胸口被子彈擊中,口中吐出鮮紅的泡沫。他死了,他的夢想終究沒有實現。

雷與雅麗沙是一對來自加拿大的愛侶,他們原本打算回國後就要舉行婚禮,他們早就已經想好孩子的名字了。他們兩個人的頭一起被打飛了。他們再也無法對彼此承諾永遠的愛。

一名叫做巴勃羅、留著白色胡須的老人,是法國籍的音樂老師。他的第一個孫子去年才剛出生,他非常期待等到孫子長大後,要教孫子拉小提琴。他的肩膀被擊中,膝蓋也中彈了,就這樣趴倒在地上,迎接死亡。他還來不及聽孫子呼喊一聲自己的名字。

瑟與蘇是一對感情非常好的印度姊妹。年僅四歲與三歲的這對姊妹花,是營隊中最討喜的一對活寶。她們總是滿臉笑容,手牽著手同進同出。那一天,她們緊緊交握的小小手掌,被子彈輕易地打散了。她們的掌心再也握不住未來,兩人就這樣死去。

男人死了,女人死了,老人死了,年輕人死了,孩子們也死了。

富者死了,貧者也死了。

相信神的人死了,不信神的人也死了。

然而,此處並非地獄。這隻是這個星球上一再上演的真實劇碼罷了。

經過事後的調查,人們發現襲擊營隊的遊擊軍根本不知道自己射殺了哪些人。遭到其他外力驅趕的遊擊軍,偶然間碰上了營隊的人們,於是便發生了這場慘劇。隻差一點點就能趕上的聯合國軍隊,最後殲滅了遊擊軍,並且逮捕戰鬥中殘存的其他士兵,不久後把他們全數處決。

隻剩下少數的幾名生還者。不論是參加營隊的人們,或者是遊擊軍的士兵,幾乎泰半都死亡了。

在眾多的死者當中,有一名日本青年——或許該稱他為少年會更妥當。

——哥哥。

少年輕聲呼喚著。他的聲音顫抖著。哥哥的身體,應該就在自己的上方才對。

——沒事的。

年長的哥哥努力地蓋住弟弟,並且以溫柔的聲音說道。

——你不會有事的。

這是哥哥臨死前最後說的話語。

少年閉上雙眼,遁逃到黑暗之中,永無止盡般的時光就這樣流逝而去。

前來救援的聯合國軍隊士兵們踩著步伐聲,但少年卻聽不見。

他的哥哥,用自己的身體覆蓋住弟弟,保護弟弟不受槍林彈雨襲擊,而後就這樣停下了呼吸。

少年被送到野戰醫院中,他在病床上得知了哥哥的死訊。他呆呆地凝視著有些肮髒的天花板,想著天花板後的天空,但是卻看不見太陽或是星辰。

為了保護世上絕無僅有的弟弟,這位一樣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哥哥,就這樣死去了。

那天,名為久阪英司的十七歲少年,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中,失去了生命。

世界上極少數的人為他的死亡哀悼,而世界上大多數的人生活依舊沒有起變化,時間照樣地流逝著。

2

「喂喂,久阪,起床啦!我們到衝繩嘍!」

千尋搖晃著澪司的肩膀,澪司緩緩地睜開雙眼。

「哎唷,你還好吧?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耶!」

澪司的眼前就是千尋的臉龐,她正一臉擔心地看著澪司。

「——嗯,我沒事。」

睡眠中的盜汗弄濕了他的額頭,澪司用手掌拭去汗水,站起身來。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你作惡夢了?」

「沒有……」

那不是夢。

那是過去真正發生過的事實。

也是他決定修正自己的未來的日子。

「沒事。」

說著,澪司從座位上站起來。

下飛機時所望見的天空,和那天一樣,如此蔚藍無際。

3

艾伯特·魯斯抵達這座島嶼時,時間剛過正中午十二點。

離開冷氣舒適的機場大廳,沒走幾步路,他就渾身是汗了。艾伯特由於工作之故,經常在飛行往來世界各地,但即便如此,僅有一片玻璃之隔的冷暖溫差,仍舊讓他覺得有些難熬。他忍不住脫去西裝外套,一邊拿著手帕擦拭宛若瀑布般流淌的汗水,一邊走向計程車招呼站。

沒等多久,就輪到他了。

他坐入計程車內,告知司機自己要留宿的飯店名稱後,司機不禁露出一副有些驚訝的表情。令司機吃驚的並非艾伯特留宿的飯店,而是由於艾伯特講著一口流利的日語;司機對此好像並不特別感到不快的樣子,相反地,他似乎有些欣喜。一個人不論國籍為何,隻要聽見對方以自己的母語向自己攀談,自然而然就會卸下內心的防備。

「這位客人,您從哪裏來的?」

司機一邊發車,一邊問道。

「我從美國來的。」

「哦,那您是美軍嘍?」

「不是,雖然我的工作和軍方多少也有點關係,不過以日本人的概念來說的話,我的職業比較類似上班族。這次來這裏的目的,一樣是為了工作,不是來觀光的。」

從車內的後視鏡中,可以看見艾伯特流暢地說著日語,對司機而言,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出已經配音成日語的西洋電影一樣。

「這樣啊。哎呀,雖然說美軍基地已經縮編了,但這裏還是有不少來自美國的軍人嘛,加上今年又是特殊的一年……」

「你的意思是?」

「咦,您不知道嗎?看來……果然根本隻有日本人自己很在乎這件事情嘛。今年是終戰一百周年啊,所以到處都在舉辦各種典禮。您看,那邊就是啦!」

在司機的催促之下,艾伯特把眼神轉向窗外,便發現道路旁邊一間看似學校的建築物圍牆上,掛著好幾個布幕,上麵寫著「終戰一百周年」、「祈求永遠和平」、「向我們和平的未來致意」等文句。

「除了東京以外,像是衝繩這裏啊,還有廣島啦、長崎啊,這幾個地方特別關注這件事。」

終戰。

這個詞彙包含的重量,在美國人與日本人的心中,有一段相當大的差距。

在日本身處於和平的百年時光中,身為世界大國的美國展開了數次的戰爭,也逃過了數次的可能釀成戰爭的微小星火。在這一百年,世界各地的戰場上都能見到美軍的身影,而即便沒有美國軍人在場,這些戰爭當中仍舊滲透了美國的意誌。

朝鮮戰爭。波斯灣戰爭。越南戰爭。

冷戰。古巴危機。

911事件以及隨後登場的伊拉克戰爭。

還有——

這個世界大國,不停地揭起戰役,仿佛戰爭和呼吸一樣稀鬆平常。

每名誕生在星條旗之下的嬰兒,從他——或者是她走到生命終點以前,總能親眼見證數次的開戰以及數次的終戰。

然而對日本人而言,除了極少數例外,平時提到「戰爭」二字時,所指的幾乎都還是同一場戰事。

「你是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對吧?我聽說當時衝繩是日本國土中,唯一有進行陸戰的地方。」

「哦,您知道得挺詳細的嘛!哎呀,我也是在日本本島出生的,也就是衝繩人所謂的內地地區啦,所以對衝繩的種種也沒那麼清楚,再說第二次世界大戰都已經我爺爺的爺爺那一代的古早往事了。不過啊,畢竟我從小還是聽大人說戰爭有多麼悲慘,加上當時還發生過陸戰,之後衝繩又被迫設立了美軍基地,對於住在衝繩的居民來說,我想這一切真的是別具意義吧。」

艾伯特隻是沉默地看著窗外逐漸流逝的景色。仔細一瞧,便能發現街上到處都能看到「和平」、「終戰」、「百年紀念」等字詞。

「對啦,美國也有所謂的『防衛教育』嗎?」

「防衛……教育?」

「就是一種軍隊養成的製度,專為國中生、高中生設立這類的專門學校。這個製度,剛好就在我國、高中那個年紀時誕生的。我當時還是選擇了普通學製的學校啦。」

「美國也有類似的製度喔。」

「哦?這樣啊。哎,雖然總是有備無患,但訓練小孩子戰爭,我實在沒辦法讚成啊。說起來,這個製度也是在我小時候就開始施行了,現在談論實在也於事無補了啦……唉。」

前方的燈號由黃轉紅,司機急忙踩下了煞車。

「啊,才說著呢,沒想到真的就讓我們碰上了……您看,那裏就有一些防衛學校的學生!我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他們身上都會穿著有點奇特的製服。」

司機伸手所指的十字路口旁,有一間老舊的食堂,而四名孩子正好就要踏入食堂內。

「那是普通的食堂嗎?我也可以進去用餐嗎?」

「當然嘍!」

比起那群孩子,艾伯特似乎對孩子們踏入的食堂更有興趣的樣子。

「不過如果要吃飯的話啊,還是在飯店吃會比較好吧?哎呀,我不是想多賺您一點計程車費啦,隻不過……衝繩在地的餐點實在太有特色了,就算是日本人,也不見得人人都能接受。而且那間店,就是專門做在地人生意的店,所以……」

「出差時把握機會享受在地餐點,就是我的原則。因為我的妻子老是嫉妒我四處飛來飛去的,所以出差時,我隻剩下這麼點小小的樂趣嘍。」

「您還真會打算啊。既然這樣的話,那等綠燈我就讓您在那間店門口前下車。」

不久後燈號由紅轉綠,司機把計程車開靠近食堂前。

雖然艾伯特刷卡付錢,但仍舊多塞了一些小費到司機的手裏。日本至今依舊沒有收受小費的習慣,不過司機還是道了聲謝,沒做太多推托,收下了小費。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司機大多在機場附近服務使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