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王安石的六言絕句也很可一觀,其《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傳誦甚廣,蘇軾、黃庭堅等名流均有和韻詩,試看其作: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
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
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這兩首詩情韻婉轉,風流嫵媚,不類直接感發之詩,而接近於幽微要眇之詞,作為六言詩,自是不可多得的佳製。在體式上,其第一首前兩句用對仗,後兩句用散句;第二首則是全用散句,而不作對仗。
用散句作結,全詩相對靈活自然些,似優於王維以對作結的方式。但前兩句也用散句,則容易失之平實浮率,王安石之“三十年前”兩句作回憶性的敘述,寄寓了深厚的感情,倒無此種弊病,但比之“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兩句,論句感之實在,色彩之絢麗,境界之優美,顯然是有所不及了。當然,“柳葉”兩句色彩絢麗、境界優美更多的還得力於諸多意象的布置及色彩的描繪。
任何一種文學體裁都有利有弊,隻要我們對其體製有足夠認識,然後取其長而舍其短,那麼我們就有可能用這種體裁創作出成功的作品。六絕詩作為一種詩歌體裁,自然也不例外。六絕的短處是其二二二的音步句式,容易失之呆板浮率,缺乏詩歌韻致;長處則在於二二二的音步,有利於意象的羅列布置,而雙式句也有委婉纏綿富於詞味的一麵。雖是弊大於利,但卻並非不可挽救。結合上述二王的作品,私以為,要將六絕寫成功,可以盡量這麼去辦:體式上最好前兩句對仗,後兩句不對,後兩句如果對仗,也盡量用關聯虛詞作承轉;布置較密的意象,少作浮率的抒情或議論;出語委婉,在意蘊上能讓人有深意可求,追求一種偏向於詞的美感。
以上是我對六言詩尤其是六言絕句的一種體認。對六絕這一體裁的反思,並非在我六絕創作前就有的,它是在我作《清明山行》一詩時,有意識去體認的。我的第一首六絕——《春來》詩,可以說純粹是受到外界景物的觸發,無意中流出詩思,然後稍作字句調整後,便創作出來的,當時並未去深思六絕的利弊及與五七言絕的差別,隻是出語是六個字的,便幹脆作了首六絕。至於《清明山行》詩,雖也是受到外界景物事件的觸發而有創作詩歌的衝動,但卻並非一受觸發,便直接吟就的。當時,我既有前麵創作六絕詩的經曆,便有意識要用這一體裁去承載山行時生發的那股詩思,並在創作時作了各種絕句體裁利弊的衡量,以為詩材本身也確實適宜用六絕去寫。而此詩最終創作出來,那已是清明節幾天後的事了。現在來看這首《清明山行》詩:時峭時幽道險,或紅或白花妍。
偶得竹橋小憩,坐聽溪水潺湲。
此詩前兩句用了工穩的對仗,後兩句則不用對仗。前兩句的對仗,使詩歌有了一種精致凝練、工整嚴實的詩質美;而後兩句以散結,則使詩歌富於一種流動自然的韻味。對起的精致工穩與散結的自然流暢,兩相結合,相互彌補,這使全詩最大限度減輕了六言詩的弊病。
全詩共用了山道、山花、竹橋、溪水四個意象,這四個意象有動有靜、繪聲繪色,即使不加組合,也已能給予人一種自然清新的美感。而況寫道險,用“時峭時幽”加以形容;寫花妍,用“或紅或白”加以修飾。
“時”與“或”的間隔出現,既富詩歌的音韻美,更讓人體會到山行過程中的時空變動感。點出“峭”與“幽”,則山道的崎嶇性、光線的明暗度,都給予人廣闊的想象空間;“紅”與“白”,通過色澤的描繪,能間接給人一種視覺享受。且“道險”與“花妍”,對舉中構成一種張力,能讓人從中有深意可求。而前兩句之寫行與後兩句之寫憩,也有一種對立關係,從而構成一股張力,給予人豐富的聯想餘地。此外,全詩並未作一絲情語,卻通過意象的描繪組合,流露出了輕快怡然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