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裏很黑,就如同王安仁現在的心境,身如不係之舟,一任流行坎止;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塗。
不知道走了多久,王安仁嘴角上掛著莫名的笑意,似乎在嘲笑自己,又似乎在感慨唏噓,終於,甬道盡頭有了分光亮。
王安仁就站在那出口前麵,不知該何去何從,也不知道這外麵,到底是什麼。
他右臂已經不能再使大力,但是麵對前方的未知,他終究不想坐以待斃,左腕一翻,一柄飛刀赫然出現在指間。
隻是下一刻王安仁卻又苦笑起來,我就算能活著出去,我還有什麼用呢?
腦袋裏亂哄哄的,王安仁就這麼一步一步挪到了甬道口,甬道盡頭是一道陰陽魚形的門,門外透出絲絲光線和隱隱約約傳來的聲音。
“一念妄動,而起欲愛。於本空中,幻出色身,終此天年。但見百苦交煎,諸怨環逼,聞法而覺醒者,方慚愧痛苦之不暇,又何喜之足雲?癡兒,癡兒,夫妻父子,無非宿債牽纏,安富尊榮,盡是生理境界。是以覺王眼底,在在可悲。”
王安仁隔牆聞言,心中忽如驚雷劈下,如是以往,或許他早就嗤之以鼻,可是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際,忽然聽到,忍不住緩緩拉開了陰陽魚狀的石門。
半壁懸崖淩空,巨石突兀而出,一個中年和尚正閉目講經,而對麵一個劍眉朗目的俊秀少年正聽著昏昏欲睡。
那少年驟然聽聞石壁隆然,嚇得從美夢中驚醒,抬眼望去,那雙大大的眼睛落在王安仁眸中煞是可愛,王安仁便忍不住一笑。
他笑的很溫和,如同脫離世俗之外,無大悲大喜,隻是不免,也有了份空洞。
隻是王安仁風采絕佳,興平公主雖然為了治傷脫去了他的盔甲,一襲緊身黑衣卻尚未換下,袍帶當風,如神仙中人。
那少年眼前一呆,愣愣的望著王安仁,那和尚卻仍然一動不動,盤膝端坐,仍然念著他的佛。
“生本無生,無生而生。法身壽算,本來無有限量。其現在幻驅,乃從業報中來,報盡便休,無異曇花一現,何壽之足雲?癡兒,癡兒,妄造怨孽,貪戀無足重輕之虛譽,對眾即為欺世,問心是足慚汗。”
王安仁臉上的笑容更加無力,漸漸消失不見,過往種種盡皆襲上心頭,王安石因他而死,狄青和範仲淹也算是因他而活,更多出了幾個能堪重任的人物,如今西夏恐怕已不可能勝了來年的定川寨之戰了。他也終究有了些作用了。
一念執著,雲之君翩然起舞,然而到底他真的能給那個半世流離的女子一個安穩麼?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女子想要的是什麼?
功名利祿,或未活過,又能如何呢?那麼多人最後歸隱山林,那麼多人最後孑然一身,難道都比不上我王安仁聰明麼?
隻是……
王安仁心中再次一歎,邁步上前,雙掌合十作揖,躬身問道:“敢問大師,十丈軟紅之中,若無一念執著,那又為何而活?”
那和尚終於睜開了眼,緩緩站起身來,也不看王安仁,隻是道:“何必身處紅塵中,惹一身是非。”
王安仁呆呆的望著天空,被和尚的話當頭一棒,敲暈在了這斷石之上,也沒有發覺,背後那道門緩緩的合上,裏麵機簧震震,似乎毀掉了什麼。
“老頭……你又忽悠了一個,不過你忽悠他也沒用啊,咱還是下山淘點飯吃吧。”
“……阿彌了個陀佛的,你小子又破壞我高人形象,你,你別跑,看老子不打死你!”
王安仁陡然一驚,從驚愕裏反應過來,正看見那和尚追著那個少年,少年腰間的一截木劍和和尚沾滿了油脂的前襟頓時讓王安仁苦笑不得。
很多年之後,當王安仁又問起這個名叫西門天華的少年,西門天華還是使著木劍,但是已經啃上了燒雞,嘴裏塞得滿滿的,道:“那老和尚當年殺了不少人,我爹我娘就是他殺的,不過貌似我爹娘和該殺的樣子,於是他養著我我也認了。不過貌似就是我讓著老家夥真的開始是不是念兩聲佛了。但是總覺得這老和尚還是那個瘋瘋癲癲的樣子,丫一個和尚吃肉比我還多,酒量比我還大。”
於是王安仁也不知道很久以前,曾經在這大漠之中,那個和尚戒刀染血,一個人殺了一百多個馬賊,看著遍地黃沙染血,和那繈褓中的嬰孩,陡然徹悟。
不過現在王安仁當然還不知道這麼多,隻是看著眼前追打的和尚少年,有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心胸,再也不是那樣死氣沉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