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走出了大相國寺之後,王安仁跟狄青仍舊在樓上看著,隻是一直等著一眾書生漸漸散了,也再也沒有一個驚采絕豔之輩了。不是學識不夠,便是氣度上差了許多,學識縱然有些好的,可惜上了高台幾乎都被吳昊刻意帶著的殺氣壓著。
其實不畏死的書生,也沒有那麼多的。
還是那個汴京城的角落上,那個原來高懸著郭府牌匾的大宋第一高手的府邸,早在幾年之前已經漸漸敗落了出去,隻剩下那個見慣了世情冷暖的郭逵,又剛剛被從西北歸來的狄青狄將軍帶去了軍營,一時間更是頹敗蒼涼。
但是就在幾天之內,郭府卻忽然興旺了起來,因為,郭府不姓郭,而姓王了。
王安仁的王。王安仁就住在郭府!
“大理評事王臻、魚周旬上拜帖;禦史鼎臣,殿中侍禦史呂景初上拜帖……哦,這裏還有一張拜帖是晏大人的,詞曰‘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十年光陰唏噓蹉跎,如今貴賤幾乎異位,旬日之後,可否再度晏府一聚?’哈哈,晏大人果然還是那個悶騷的老頭,夠文雅,王安仁你去不去?”
王安仁打了個嗬欠,回頭笑望著出口越來越俗套的張元,道:“去,為什麼不去,不過似乎有人來了,你要不要去開門?”
張元伸個懶腰,收拾起庭院石桌上的拜帖,嘿然道:“我開個屁,門。這等事情還要堂堂西平王手下第一謀士幹麼?”
“毛西平王?”王安仁啞然失笑,忽然支起身子問道。
張元笑笑,隻是還未等開口,忽然已經有一道人影竄到門口,躬身拉開了木門。
一個中年人緩步走進了郭府,朗聲笑道:“因為元昊稱帝,西平王之位空懸,張元對我說了說,我便順便答應了。”
王安仁見到來人,目光中忽然多了些東西,多了些唏噓,多了些光芒,起身道:“範公,一別十年,別來無恙乎?”
範仲淹同樣麵帶笑容,此時落在張元眼裏,竟發現這二人的笑容裏竟有幾分相似的東西了。
“王兄弟,大宋異姓王,想必馬上就要落在你身上了。聖上似乎已經答應了,隻要你能平定西夏之亂,還真的會給你這個王位。”範仲淹笑道:“隻怕到那時候,我範仲淹也要恭敬的道一聲王爺了。”
王安仁心中微諷,笑道:“隻是現在聖上,還有範大人不都是已經同意議和了麼?我這功績,怕是永遠也做不成了。”
範仲淹沉吟片刻,說道:“我知道你認為元昊絕非真心求和,對付元昊這種人,定要斬草除根才好。但飯要一口口的吃,如今西北征戰多年,民生疲憊,說句實話,百姓是厭戰的、百官也是厭戰的。我們眼下做不了太多,可能趁這修養生息的機會,變法強國,也是好事。現在的廟堂上,聽元昊求和,除極少的人外,均同意和談,焦點無非是在和談的籌碼上。這時候,你力主作戰,勢力孤單,就算是聖上和你同聲息,隻怕也無法抵擋議和的聲浪。”
王安仁落寞的笑笑,“西北死的不是他們,他們當然無關痛癢。元昊打不到京城,他們當然無所謂。我不想知道他們的心思,可是範公……你支持我嗎?”
範仲淹凝望王安仁良久,輕歎一口氣道:“我沉浮多年,一直難被重用,無非在一個堅持上麵。當年尹洙曾說過,我變了,他認為多年的磨難,已讓我失去了銳氣,升職西北,讓我喪失雄心,範仲淹已不是範仲淹。”
王安仁望著那同樣落寞、但仍同樣倔強的一雙眼,心中突然一陣激蕩,緩聲道:“但我知道,你沒有變。”
範仲淹雙眸中神采一現,眼角的皺紋在那一刻,都滿是光輝,“不錯,我處事的方法是改變了,但我為人不會變。尹洙、韓琦以兵士性命作賭,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但若以我範仲淹這個人,賭一下利國利民的變法,我不會退縮。王安仁,你不也是一樣沒有變麼?十年了,你還是那個當年狂傲的書生!王安仁,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暫不能用兵,我就算支持你,無非也是一塊議和的浪潮淹沒罷了。但你我若全心用在變法上,利國強兵後,再戰元昊,機會不是更大嗎?”
範仲淹說到這裏,突然起身,向王安仁深施一禮。
王安仁錯愕不已,慌忙站起來避開道:“範公何故如此?”
範仲淹感慨道:“王將軍,我早聽種世衡說過你的事情,知道這般選擇,對你很是不公。但範某厚顏,隻請王將軍以天下為重……”他雖善於言辭,可想到王安仁的處境,下麵的話兒,竟然說不下去了。
王安仁目光掠遠,望著那跳動的燈火上。燈火閃耀,火花若舞,舞著暗夜的落寞。
不知許久,王安仁才笑道:“我準備明日麵聖,絕不提及征戰西北一事。我來到汴京,豈不本就是要來變法的?”
範仲淹又是喜悅,又是傷感,望著那鬢角霜落如晚秋的男子,一時無言。不知道這十年以來,再次回來,會以怎樣的姿態出現?
王安仁道:“可是,我能不能問範公兩件事?”
範仲淹道:“請講。”
王安仁依舊望著那燈火,眼眸中滿是蕭冷的戰意,“第一件就是,你認為變法你我主持。誰能成功?第二件卻是,元昊如何肯坐等大宋變法呢?”
範仲淹半晌無言,許久後,燈火一跳,明亮的範仲淹的雙眸,“變法成功與否,事在人為,目前我無能回答你。我能說的隻是,此種機會,利國利民,我等就不能錯過。我等隻要竭盡心力,但求俯仰無愧,何懼成敗評說?”
“好!”王安仁忽然起身,朗然笑道:“範大人,論門生故吏,你比我多;論執政經驗,你比我豐富,我能做的,隻能保證好這變法措施能真真正正落實到每一處村莊,我已將伐世之盟十萬之眾其中三萬留在汴京周圍,五萬留守西北,剩下兩萬,卻也已經散布到了大宋各地,名曰,錦衣衛!範公,主持變法,在下真的力不從心,靠你了!”
範仲淹望著王安仁,目光之中驟然升騰起耀眼的火光。
隻是範仲淹出了郭府時,想起王安仁的詢問,亦是心有戚戚。他並沒有回答王安仁的第二個提問,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元昊野心勃勃,但大宋君臣對此人,一直如霧裏看花。大宋真正了解元昊的人,估計隻有王安仁。
很顯然,王安仁並不反對變法,但不看好宋夏議和。
王安仁早非當年的那個莽撞、狡黠的少年。範仲淹認為,在風刀霜侵、金戈打磨下,王安仁對西北的情況,當然比遠在汴京、坐享安樂的百官要了解。
範仲淹一路上琢磨著心事,等回轉府中時,夜深沉,月隱雲端,繁星點點。有管家上前道:“範公,夏大人在書房等你多時了。”
“夏大人?”範仲淹一怔,管家低聲道:“是夏竦夏大人。”範仲淹眉頭微蹙,有些意料之外,轉念一想,已明白了夏竦來此的目的。點點頭道:“帶我去見。”
到了書房前,範仲淹示意管家退下,推開了房門。房間內,油燈旁端坐一人,方麵大耳,貌似忠厚,可一雙眼望過來時,略有閃爍,顯得那人忠厚中又有分機心。
那人見到範仲淹,起身施禮道:“哎呀,希文兄,在下不請自來,還請恕罪。”
範仲淹含笑道:“不敢不敢。夏大人前來,下官有失遠迎,讓夏大人久候,還請莫要見怪。”
那人眼珠轉轉,哈哈大笑,頗為爽朗的樣子道:“希文兄說笑了。如今你還自稱下官,真的是羞臊本官了。”此人正是夏竦,真宗在時,就是朝中重臣,曾入兩府為相。在西北時,夏竦本任陝西安撫使,總領西北事務。範仲淹、韓琦雖諾大的名聲,還是此人的副手。無他,資格不如夏竦了。
夏竦好色貪財,擅長權利角力,當年本不想去西北苦寒之地,但聖上有令,不得不從。夏竦到了西北後,尋歡作樂依舊,除了伊始懸賞五百萬貫要元昊的腦袋,反被元昊兩貫錢反諷後,再無其他作為。
不過夏竦在西北倒有個好處,就是任憑範仲淹、韓琦做事,他是絕不插手。
如此一來,宋軍雖兩次敗給夏軍,但西北在範仲淹的打理下,邊防日緊,漸有起色,讓夏人無懈可擊。夏國求和,也逢邊陲調換邊將之際,夏竦當下早範仲淹一步返回京城。
這幾年來,西北若論功勞,文臣當屬範仲淹最高,隻是又出現了王安仁這個異類,幾乎以準王爺的身份參與其中。因此趙禎不管是銳意改革,還是被壓力所逼,有意讓王安仁或者範仲淹擔綱兩府,這已不是秘密。夏竦雖知在西北是範仲淹的上司,但回京後,說不定誰在上麵,因此屈尊紆貴,竟主動來找範仲淹。他稱呼範仲淹的字,本示意親密無間,見範仲淹一口一個大人、下官的,隻好先自稱本官。
二人落座後,夏竦眼珠一轉,見書房四壁清寒,隻有兩椅一桌一琴,故作歎氣道:“都說範公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今日一見清貧如此,真的名不虛傳。對了,本官最近家中才招了幾個歌姬,吵鬧的心煩,範公若不嫌疑,不如轉贈於你,不知範公意下如何?”說罷撫須微笑。
範仲淹心道,夏竦是來探聽變法風聲的,這人滿肚子心思,倒也不好打發。微笑道:“下官清貧慣了,有人服侍反倒不舒服,夏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領了。”話題一轉,範仲淹道:“夏大人深夜前來,想必不止來查看下官書房那麼簡單吧?”
夏竦哈哈一笑,心想範仲淹極為聰明,和聰明人繞圈子,那無疑是愚蠢的事情。他從西北回轉,逢變法之際,範仲淹認為變法是利國利民之事,在夏竦眼中,這變法卻是撈取名聲的大好機會。他從西北回轉,自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當然不想放過這個機會。
但變法誰來擔綱,隻有王安仁和範仲淹說的算。今日王安仁氣勢壓下整個大宋書生,隨即趙禎宣範仲淹入宮,夏竦猜想肯定是要選拔變法人才,這才深夜過來探尋。
心思飛轉間,夏竦含笑道:“範公,實不相瞞,本官知天子銳意變法,請範公領銜,很想為變法出力獻策。聽聞明日廟堂之上就要變革,範公和天子最近,不知可知道天子如何發落本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