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見夏竦神色緊張,微微一笑道:“夏大人要為變法出力,真是天下幸事。實不相瞞,天子如何定奪,下官並不知情……”見夏竦滿是失望之意,範仲淹暗想,“正逢變法之際,不宜內訌,反正結論早有,提前通知夏竦也無妨。此人雖狡詐貪名,但若讓他擁護變法,總是好事。”
一念及此,範仲淹道:“今日天子曾說,夏大人統領西北多年,勞苦功高,似乎可擔當樞密使一職。”
夏竦又驚又喜,霍然站起道:“此事當真?”見範仲淹微笑望來,夏竦察覺有些失態,緩緩坐下來,哈哈笑道:“不想回轉京城中,還能和範公再度攜手,實乃生平快意之事。”他雖竭力收斂,但仍難掩得意的神色。
夏竦知道範仲淹言不輕發,範仲淹口氣雖不確定,但既然這般提及,那樞密使一位非他夏竦莫屬了。
大宋中書省和樞密院分持文武兩柄,號稱兩府。樞密使是樞密院最高長官,掌軍機大權,雖說大宋重文輕武,但擔當樞密使一位也可說是在朝廷中僅在天子之下,和宰相並列。夏竦吃了顆定心丸,對範仲淹好感大增,暗想範仲淹浮沉多年,但近年來很會行事,就算和死對頭呂夷簡都能和睦相處,日後變法如成,此人必定聲名遠揚,眼下當要極力拉攏。
夏竦又和範仲淹寒暄兩句,這才滿意的告辭離去。
範仲淹坐在孤燈之下,沉吟片刻,這才又翻開桌麵的文案,磨墨提筆,再次完善《條陳十事》的內容。他既然已經知道王安仁要支持他把這重任交予他的肩頭,那就不隻是聖上,
清晨時分,範仲淹這才小憩片刻,等雄雞才唱,已霍然而醒。他雖看淡官場沉浮,但這次變法,事關天下,心中振奮中,又難免夾雜惶惑之意。
踱了幾個來回,範仲淹終於坐在琴旁,手按琴弦,彈了一首履霜曲。
天微明,窗外曉霧凝露,那幽幽的曲子帶分清冷、帶著憂愁的回蕩不休。
一曲終了,範仲淹輕歎一聲,心中想到,“我喜彈琴、好詩詞,但此生少做詩詞,隻彈履霜,實在不想因此耽擱行事之心。履霜曲本周宣王重臣尹吉甫長子伯奇所作,伯奇本孝子,無罪,為後母所讒,被父所逐。編水荷衣之,采蘋花食之,一日清晨履霜,伯奇傷無罪被逐,自作履霜曲以述情懷,之後投河自盡。我範仲淹無罪被逐的次數豈比伯奇少了?這次變法,主要針對廟堂屍位素餐之人所變,得罪的人必多,今日之後,讒言隻怕更勝從前,我雖對王安仁說什麼‘但求俯仰無愧,何懼成敗評說?’但心中一直憂心,非憂自身榮辱得失,而怕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百姓更苦,江山飄搖。隻盼我這次變通行事,能使變法得行,範某此生無怨。”
見時辰已到,範仲淹振衣而起,洗漱完畢,整理衣冠,舉步出府入宮。
等到了文德殿前,早有不少文武百官候在偏殿,議論紛紛。不少人都是含笑招呼,有的尚還猶豫。這時聽宮人唱喏道:“呂相到。”
群臣微靜,本來想要和範仲淹打招呼的人都有退縮。
都有退縮,王安仁沒有。不僅沒有退縮,反而昂首上前,微微對著範仲淹一笑,繼而排在偏殿的中端。畢竟品階未定,即使王安仁手下再強,名頭再大,趙禎也不可能,更不想把他從一介布衣直接升到三品之內。
而說起呂夷簡、範仲淹恩怨糾葛多年,雖說近年來,範仲淹是得呂夷簡推薦,這才前往西北,但呂相究竟對範仲淹的變法是何打算,很多人還抱觀望態度。
呂夷簡把持朝政多年,如今已三入兩府執政,極有根基,不少人雖想巴結範仲淹,可也不著急得罪呂夷簡了。
呂夷簡緩步走過來,路過範仲淹身邊時,頓了下腳步,說道:“範公別來無恙?”他一直都稱呼範仲淹的名字,這次竟稱範公,倒讓一旁的眾人微有詫異。
範仲淹施禮道:“承呂相勞問,下官尚好。呂相風範依舊,可喜可賀。”他雖這般說,卻留意到呂夷簡鬢角不知又增了多少白發。
呂夷簡老了,任憑是誰,饒是縱橫天下,官居巔峰,也難奈如水的流年!
王安仁看著不遠處的這一幕,輕輕歎息著,其實呂夷簡也是大宋趙家的忠臣,更是能臣,最重要的,是他的兒子呂公著!
呂夷簡望了眼王安仁,隻是點點頭,走到了一旁,群臣從這微妙的對話中,似乎發覺什麼,大多都是暗自琢磨,想著今日朝堂之上,究竟要投靠哪方。
很多人都已知道,天子今日早朝,就是要宣布變法一事。既然是宣布變法,那就是沒有商量的餘地。眼下眾人能爭取的是,如何在變法之中,有顯要的表現……
趙禎重用範仲淹無疑,但趙禎是否還會用呂夷簡,很多人都想知道。
呂夷簡才離開,就有四人已圍到範仲淹身邊,寒暄道:“見過範公。”
那四人均是意氣風發,正當壯年之時,對範仲淹都是極為恭敬。
範仲淹笑道:“今日為何如此多禮呢?”他認得前來的四人分別是蔡襄、王素、餘靖和歐陽修,也都是諫院的諫官。
宋朝中,監察機構為禦史台和諫院。
禦史台的主要職責是“糾察官邪,肅正綱紀”,而諫院的主要是來“供奉諫諍,凡朝政闕失,大則廷議,小則上封”。
禦史台和諫院也可互相監督,隻為整頓朝綱。
蔡襄多才耿直,王素名相王旦之子,年少得誌,餘靖亦是數度沉浮,沉穩幹練,而歐陽修也屢經磨難,仍不改直言進諫的脾氣。
這四人其實均追隨範仲淹多年,範仲淹屢次無罪被貶,此四人在太後當權時,就為範仲淹仗義執言,也是被貶幾次,這次再聚朝堂,想到變法在即,均難掩振奮之意。
原來早在王安仁回轉西北之前,範仲淹已經也早有了些準備,而當時趙禎隻一心注意著王安仁的動向,如今被範仲淹悄然調整諫院的人手,知蔡襄幾人直言無忌,早一步將這四人調到了諫院。
而這四人並沒有辜負趙禎的厚望,這段日子來,直言進諫,抨擊朝政,如今因為錚錚直諫,被百姓稱頌,早已名動京城。
餘靖聽範仲淹開玩笑,微笑道:“今日非為範公得入兩府多禮,而為天下大幸而禮。”
範仲淹語藏深意,道:“事未成行,變數多多,就算得意也不用太早,以防節外生枝。”
範仲淹說著,還回頭望了望後方的王安仁,隻見王安仁嘴角帶笑,終究放了幾分心。
王素並沒有留意到範仲淹的言外之意,笑道:“這次變法因範公而起,範公若不入兩府,絕無可能。現在我們唯一好奇的是,不知聖上還會派哪些人輔助範公呢?王安仁王大人雖然年輕,卻精明強幹,必然能幫助反攻變法成功。”
範仲淹皺了下眉頭,低聲道:“你等莫要這般說……”話未說完,鍾磬聲響,有宮人唱喏道:“天子駕到。”
眾人肅然禁聲,趙禎已身著黃色龍袍,從偏殿行出,緩步走到龍椅前落座。
群臣跪叩,三呼萬歲。趙禎高台上道:“眾卿家免禮平身。”他聲音肅穆,威嚴無限。王安仁遠遠聽到,恍惚中帶著一種陌生。
文德殿上,文臣地位遠在武將之上,文臣又按兩府、三衙、三館官職大小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都是人頭。
王安仁本來排在殿中,此時卻被越來越多的百官擠在殿外,抬頭望天,見白雲悠悠……
殿內趙禎已道:“太祖立國,功績天下,世人景仰。朕每念及太祖雄風,均感難安。想西北我軍屢敗,中原又有民亂,先有郭邈山等人為禍陝西,後有王倫等人動亂山東,想刁民故有過錯,朕治理江山不利,亦有不可推托之責。”
百官麵麵相覷,暗想趙禎先給自己一棒子,封住別人的口舌,看來變法之心已很堅決。此時此刻,知機之人,均是靜候下文。
而王安仁心中卻是不由的笑了,趙禎打腫臉充胖子的功夫,可是越來越強大了,如今已經全然入戲越發的深了。
趙禎又道:“朕這些日子來,夙夜難寐,知江山沉屙日久,當快刀力斬,方能解百姓於倒懸……因此朕想變昔日之舊法,興致太平,不知道眾卿家可有什麼建議?”
眾人均想,趙禎以天子之尊,說什麼解百姓於倒懸,言辭甚重,隻有王安仁知道,趙禎口氣中所帶著的不滿,已隱隱射向了他。
而不等旁人說話,蔡襄已越眾而出道:“啟稟聖上,臣有事請奏。”
眾人精神一振,暗想蔡襄素來直言無忌,又是範仲淹一派,他說的話,就可能是新法之聲。
趙禎點頭道:“準奏。”
蔡襄道:“自太後仙逝,聖上登基以來,朝中百官,多有變遷,然則隻有一人總能得坐高位,總攬大權。”
蔡襄雖沒有說出那人姓名,可群臣一聽就知道蔡襄是說呂夷簡。呂夷簡遭蔡襄提及,神色如常,範仲淹卻皺了下眉頭。
蔡襄又道:“聖上對呂相信任有加,按理說呂相本感恩圖報才是,但呂相自掌朝政以來,任人唯親,用人不看才能,隻用是否能領會其心思之人。如今西北戰敗,我朝損失慘重。眼下大宋有契丹、西夏虎視眈眈,終年如履薄冰,何也,弱肉強食罷了。而大宋積弱,朝綱不振,百姓日苦導致流民造反,如斯內憂外患,益發劇烈,或許原因多多,但呂相無能,難辭其咎!”
蔡襄言畢,文德殿肅然無聲。
群臣或戰栗、或振奮,有不安,有揚眉吐氣,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朝堂之上,絕對會有驚天駭地的怒濤襲來,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過,範仲淹的死黨蔡襄的第一擊就轟向了當朝第一人!
呂夷簡把持朝政多年,朝中不少臣子,還是他的門生。他被轟擊,怎會束手待斃?眾人均認為,蔡襄的這一番話,就是新法擁護者對朝廷保守派的宣戰。
呂夷簡如何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