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上,已風雨欲來……
隻是將西北兵敗、流民造反、內憂外患的責任都推到呂夷簡的身上,王安仁有些不以為然。有些人的過錯,必須親自來承擔,但若不是他的過錯呢?
質疑過後,呂夷簡並沒有以往的那種犀利、沉冷的反擊。
群臣發覺異樣,開始竊竊私語。趙禎人在龍椅之上,望著呂夷簡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知許久後,趙禎才開口道:“呂相,對於蔡司諫的指責,你有什麼看法?”
呂夷簡這才回道:“聖上,臣這些年來竭盡所能……”說到這裏,呂夷簡稍頓了下,蔡襄心道,“你一個竭盡所能,就能推卸責任不成?”不想聽到呂夷簡又道:“臣心力憔悴,無能為聖上分憂、無能為天下解愁,再加上年事已高,力不從心,特請辭相,請聖上恩準。”
蔡襄怔住。
不但蔡襄發愣,滿朝文武無不錯愕不已。誰都沒有想到過,把持朝政多年的呂夷簡,竟對指責毫不反擊,而且提出辭相的請求。
蔡襄公然指責呂夷簡屍位素餐,導致如今宋廷的頹廢局麵,其實並沒有和範仲淹商議過。但他和王素、餘靖、歐陽修三人曾私下商議,一直認為要推行新法,呂夷簡因循守舊,肯定變法的最大的阻力。因此蔡襄今日早就立下決心,定要將呂夷簡摒除到變法人員之外,他已經準備應對最猛烈的回擊。可不想呂夷簡竟立即辭相,蔡襄雖得手,但心中總感覺不安。暗自想到,“呂夷簡為人深沉老辣,這一招難道是以退為進之計?想當年太後仙逝,天子登基時,呂夷簡就退了一次,但不到數月,就重返兩府,這一次,他是重施故計嗎?”
殿中終於靜寂下來。
趙禎轉望範仲淹道:“範卿家,你意下如何?”
範仲淹眉頭微皺,沉吟道:“依臣認為,蔡司諫的指責或有不妥,呂相何必因此辭相?”
群臣一聽,範仲淹竟有挽留之意,再次嘩然。王素、餘靖等人大皺眉頭,紛紛向範仲淹使眼色,隻盼他莫要挽留呂夷簡。
範仲淹視而不見,又道:“變法一事,事關重大,呂相把持朝政多年,知其利弊,我等正要仰仗呂相,還請呂相三思。”
群臣大感意外,沒想到呂夷簡辭相,竟是範仲淹挽留。本以為呂夷簡會就坡下驢,不想呂夷簡平靜道:“範公好意,我已心領。但我意已決,還請聖上恩準。”
呂夷簡聲音平穩,但其意決絕。趙禎聽了,神色似乎有些異樣,終於又是開口道:“既然如此……王卿家,你以為如何呢?”
整個大殿又一時寂靜下來,每個人都望向了殿外,殿外那個抬眼看雲的人。
王安仁似乎剛剛聽見趙禎詢問一樣,愣了一愣,才傻傻道:“聖上英明。”
群臣心中都是嘩然,不知道這個王安仁究竟想做什麼,挑起變法真正的號召旗幟,又用鐵腕手段封死了眾人喉舌,最後力挫大宋數千書生,可竟然到了這個時候一言不發,隻知道說一句,聖上英明!
趙禎的臉色幾經變換,終於道:“既如此,那……朕準了。”
“啟奏陛下,微臣以為聖上聖明,隻是呂相一生辛勞,子孫卻未曾在朝位列殿中,臣可否為呂相第三子呂公著求一官半職,在朝堂之上?”
王安仁忽然又越眾而出,無比恭敬道。
呂夷簡的臉色還是沒有絲毫變化,範仲淹卻似乎緩緩舒了一口氣一般,而王素、餘靖、歐陽修等人卻已經有些皺眉。
“王卿家所言,也是人之常情,朕準了。”趙禎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目光無意間與王安仁抬頭的目光交彙,一道若有若無的火花閃過。
群臣微有騷動,均沒想到會是這種平靜的結果。有一直跟隨呂夷簡的官員見了,均是暗自後悔,心道為何不早些聯係範仲淹?
夏竦一旁聽了,洋洋自得,暗想呂夷簡一走,這朝廷中,就是他和範仲淹的天下。他早知道這次聖上要重用範仲淹、韓琦二人,範仲淹既然和他沒有矛盾,韓琦也沒有道理對他不利,要知道當初三川口慘敗,還是他為韓琦擔責,把過錯全部推到了任福的身上。
既然這樣,他夏竦入主兩府無疑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早有舍人宣讀兩製擬定的聖旨,呂夷簡罷相,由章得象、晏殊二人同為宰相,範仲淹為參知政事,主理變法一事。
這旨意宣讀出來,群臣稍有意外,卻在情理之中。
章得象身為兩朝元老,德高望重,幾年前被趙禎提拔,入主樞密院。這次從樞密院轉入中書省,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示意對朝中元老的尊崇而已。而晏殊本是範仲淹的恩師,自會力挺範仲淹,這三人同在中書省執政,當齊心協力推動新法。
唯一意外的還是,這份單子上竟然沒有王安仁一脈的任何一人。雖然由布衣不可能直接入主中書省,然而官員升降之中,隻有包拯一人憑著當年的履曆,當上了開封府尹而已。
難道王安仁要隱退?要外派到地方上去?還是做一個無冕之相?又或者他又想建功異域,出使契丹不成?
重臣沒有一個人能想得明白王安仁到底要的是什麼,隻是每個人也都知道,現在的王安仁,即使不能拉攏成朋友,也絕對不能當敵人。
於是王安仁一直在殿外含著笑淡淡站著,有意讓眾人忽略他。朝堂爭鬥他還不適合,既然不通,那便當一個看客足矣。
而當群臣都在想著日後的處置,琢磨著名單上的人選關係時,王安仁又留意到一個細節。
王安仁久在宮中,當然知道聖旨是兩製擬定。宋朝兩製,就是翰林學士院和舍人院的總稱,負責撰擬皇帝的詔令,而舍人眼下隻負責宣讀內容,絕不能更改,這麼說來,在呂夷簡主動辭相之前,詔書中已內定要將呂夷簡踢出兩府?
呂夷簡辭相,趙禎臉上並沒有驚奇之意。而據王安仁所知,趙禎能從太後手中奪回權位,呂夷簡絕對是文臣擁護的第一功,而且不動聲色,從來不會知道不該知道的。那呂夷簡究竟是主動辭相,還是和趙禎間已有默契?
這時中書省的任免名單宣讀完畢,舍人轉讀樞密院任免調動,夏竦豎著耳朵來聽,等聽到“樞密使夏竦”五個字的時候,不由輕籲一口氣,暗自得意。
這個結果雖在意料之中,但總要落袋為安。看朝臣表情各異,又見蔡襄、餘靖等人表情驚詫,夏竦微皺眉頭,盤算著這幾人多半事先也不知情,才有這種表情。蔡襄等人素來耿直,既然是範仲淹的黨派,日後要和他們打好關係才行。
樞密副使由韓琦、富弼二人擔當,而諫院仍舊由蔡襄四人充任,禦史中丞仍是由王拱宸擔當……
聖旨讀完,幾家歡喜幾家憂愁,消息傳出,京城轟動,也正式宣告慶大宋曆年間變法的開始。趙禎等舍人讀完旨意,這才問道:“眾卿家可有異議?”
百官沉默,蔡襄望了眼夏竦,才待上前,有一人越眾而出,施禮道:“臣有異議。”
群臣望去,見那人神色清朗,雙眼微小,目光閃爍,正是禦史中丞王拱辰。
當年王安仁尚在不得誌之際,王拱宸已高中天聖年間進士頭名。這些年來仕途一番風順,如今已位列台諫兩院的高位。
趙禎有些困惑,問道:“王卿家有何異議呢?”
王拱辰沉聲道:“聖上銳意變法,普天歡慶。執政人選,多為賢明,然則臣覺得有一人入主兩府,深為不妥。”
群臣均驚,不想呂夷簡罷相,不過是朝中變革的開胃菜,王拱宸竟質疑天子擬定的兩府名單,他要斥責是哪位?
趙禎皺了下眉頭,緩緩問道:“你覺得誰入兩府不妥呢?”
王拱辰一字字道:“臣認為,夏竦不宜入兩府為政。”一語既出,群臣表情各異。
夏竦又驚又怒,想不到竟是王拱辰對他執政質疑!夏竦知道王拱辰算是呂夷簡的門生,屬於呂夷簡那派,為何呂夷簡倒台,王拱辰不攻擊範仲淹,反倒拿他夏竦開刀?
趙禎也像有些意外,半晌才道:“為何夏竦不宜入兩府為政呢?”
王拱辰道:“聖上以夏竦為樞密使,顯然認為他在西北頗有功勞,這才能掌軍機大權。但臣聞夏竦到了西北後,整日尋歡作樂,不理軍事。夏竦為人邪傾險陂,貪財好色,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實乃我軍三川口一戰失利的主因。這種人若入樞密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夏竦大怒,額頭上已青筋暴起,恨不得揪住王拱辰重打一頓。
趙禎心有猶豫,對王拱辰所言倒也認可。他選夏竦為樞密使,是因範仲淹的推薦。但這些日他總是聽書,知道百姓對夏竦很不買賬,民間議論中,也認為西北戰功都應歸在範仲淹、狄青、王安仁的身上,而夏竦在軍中飲酒作樂之事,也早就傳到趙禎的耳邊。
雖說飲酒作樂在汴京再尋常不過,但在邊陲如此,難免讓人有種“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之感。
趙禎想到這裏,對範仲淹當初的提議不免有些懷疑。見範仲淹似要發言,目光卻掠過去,望到蔡襄身上,問道:“蔡司諫,你意下如何?”
蔡襄立即道:“臣讚同王中丞所言。”
夏竦怒視蔡襄一眼,可身在渦流中央,無從置辯。忍不住望向範仲淹,隻盼範仲淹能為他說兩句好話,範仲淹也滿是為難,才待出列,趙禎已道:“好了,任命夏竦為樞密使一事,從長計議了。眾卿家還有別的事情嗎?”
範仲淹無奈止步,夏竦見了,心中暗恨,突然想到,“範仲淹呀範仲淹,你也恁地狡猾,假意示好於我,卻讓黨羽參我一本。我若做不了樞密使,有你們好看!”
王安仁眉頭動了動,臉色有點發苦,趙禎果然還是有些小聰明的,論能力,夏悚無論是陰謀政治,還是治國之策,都還是有的,如今為範仲淹豎立這麼一個大敵,自然不妥。而且最關鍵的,這個大敵還是範仲淹的自己人提出來的。
王安仁不禁苦笑,自古書生不畏死,不畏死者敢誤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