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河南殘夢(3 / 3)

“陛下要把最可靠的軍隊調到江都周圍,當然,河南討捕軍的重建也很重要。想請秦、羅二副使留下協助我。”

“陛下打算放棄河南嗎?”

賀廷玉的手這時才撤開劍柄。

“如果放棄河南,洛陽和長安都將落人賊軍手中。等於大隋帝國北方領土全部盡失。陛下願意以此為代價嗎?”

“陛下他……”

裴仁基的表情和聲音都充滿苦澀,八道銳利的目光聚射在他臉上,迫使裴仁基不得不說出原因:

一陛下好像不打算口洛陽長安了。”

“混帳!放棄東西兩都將如何治理天下呢?”

賀廷玉的聲音有些激動。有件事倒是木蘭想到了:

“莫非陛下是想把江都作為新京師?”

木蘭雖沒猜中,卻也相去不遠,裴仁基似乎有難言之隱,但他還是坦誠地回答了木蘭的提問。

“不是江都。聽說陛下想遷都建康。”

“建康?”

木蘭和賀廷玉膛目結舌。建康,後世叫南京,位於長江下遊南岸,從三國的吳到陳,有六個王朝在建康建都,即是所謂的“六朝”。以長江流域的經濟和佛教為基礎,發展得非常好。但是,建康成為國都之時,都是分裂時期,曆史上沒有成為統一帝國的都城的先例。

“總之,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臣下不便評論。”

裴仁基終止了這個話題。四位副使呆立在當場,他環視一下四位副使的神情,然後大聲說:

“賀廷玉和花木蘭二位即刻出發江都赴任。任用二位是折衝將軍沈總持先生關照的,應該欣然從命才是。”

沈光,字總持。裴仁基打出這位老友的名字,使得木蘭和賀廷玉較能接受狀況,卻又摸不清用意。流光好像是從郎將榮升為將軍的,這本已相當不錯,而他還想著提拔舊友,原本是值得慶幸的事,但張須防戰死後,木蘭和賀廷工自覺對隋朝廷的忠誠心已經消失了。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忠誠和節義得不到應有的回報。與其在江都守護在天子身邊,不如索性被罷官免職還更輕鬆愉快些。但如果不去江都,便是不給沈光麵子,搞不好境況會更糟。

木蘭和賀廷玉最後還是去了江都,與秦叔寶、羅士信分手後,他們在曆史上的命運也有了差異。秦叔寶經過種種周折,最後歸屬新興的唐王朝,與尉遲恭(字敬德)並列,成為太宗李世民的兩大猛將,在曆史上流芳千古。秦叔寶也是(西遊記)、(隋唐演義)中的重要人物,成為民間信仰的對象。後代的百姓把尉遲敬德和秦叔寶的畫像貼在房門的左右兩側,把他們作為守家的門神崇敬。

羅士信最後也成為唐朝的年輕勇將,他在平定天下的戰爭中,二十歲時壯烈戰死。太宗李世民為這位同年的戰友的死感到惋惜,賜與進號“勇公”。此進號正合了他短暫的一生。

裴仁基作為第二任河南討捕大使,不斷努力,仍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而受處罰,最後他終於放棄隋朝而投靠了李密。

他們的未來,木蘭和賀廷至此時根本不會知道。他們倆帶二十騎部下,沿東南路驅馬奔赴湯帝所在的江都。

榮陽郡,即現在的開封,位於黃河流域以南,從本蘭從軍的時代起,到三百五十年後的來前都在這裏建都。木蘭他們沿著黃河向東走,從黃河畔到大連河沿岸這條路是與賊軍相遇的可能性最小的路線。他們踏上旅途的當天,氣候劇變,濃雲從西麵的天空飛奔而來,轉眼間布滿天空,巨大的雨點從雲中傾瀉下來。

“天好像也哭了,也是悼念張大使吧…”

“現在哭有什麼用,當初要是把張大使救出來就好了。”

木蘭對賀廷玉的話,反應相當激烈。

“老天爺到底講不講道理?”

當被孔子視為接班人的顏回因病早逝時,孔子曾這樣慨歎。連孔子那樣的大聖人都會怨天,木蘭對天道的殘酷無情發怒也是理所然的。說話間,雨越下越大,宛如灰色的濕淋淋的大布慕把人馬包裹起來。

“搞不好黃河會泛濫成災…”

一個士兵這樣說,聲調充滿不安。黃河對漢族來說是一種信仰的對象,它既是豐收神也是破壞神,故治理黃河是曆代執政者的最大課題之一,古代叫禹的這個聖王,就是因成功地治理黃河而被神格化。木蘭和賀廷玉的神情都顯得有些不安,和賊軍交戰多達二百餘次,屢屢獲勝的大將,麵對奔騰咆哮、怒濤團滾的黃河也束手無策。他們一邊快馬揚鞭,一邊祈禱雨盡快停下來。

但是,雨變本加厲地下個沒完。木蘭等一行人宛如在瀑布中行走。地麵泥濘,辟一腳陷一腳,步履艱難。雨點不停地拍打著人馬,渾身又濕又冷,戰場上的勇士們也退縮了。終於決定不再趕路。透過雨窗,他們發現在稀疏的樹林中有二、三十戶人家,便騎馬過去和一戶農家打招呼,農民起初有些驚恐不安,但當他得知是河南討捕軍時,表情立刻變得溫和平靜。再加上木蘭給了他們很多銀兩,農民同意他們在屋憎下休息。賀廷玉又追加一些銀兩,買來雞和酒,供大家驅寒暖身。但是,街上忽然傳來叫居民避難的喊聲,剛剛鬆緩的精神又立刻再度緊張起來。

“大家快逃用!!天柱山崩塌,泥石流向黃河衝過去了!”

木蘭和賀廷玉對望了一眼,刻不容緩,立刻令士兵們上馬,向高地奔去。在這種情況下,樹木茂密的高地是最安全的地方。農民們排著隊向高地上走去,到達高地的木蘭向北方眺望,雨宛如從天上垂下的一張銀灰色的大畫布。木蘭看到了畫布上的奇異景觀…

“啊……”

本蘭發出了這句感歎聲後就沒再說話。她從未見過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場麵:聳立在河畔的高山,崩塌為巨大的黃土塊,極目所見,土塊擴展為泥石流,滾滾湧向黃河。伴隨著泥石流的滾動,令大氣都發生震動,巨響如同狂風般咆哮襲來。天柱山的泥石流到達黃河岸邊,泥和水混為一體,濁浪濤天。大小岩石騰空而起,然後又回落到泥石流中,互相衝擊碰撞,從岸邊被帶到黃河中央。天柱山的形狀急速變化,高度幾乎是一分一秒地不斷減低,眼看著一座巍然屹立的高山變成小丘,漸漸又變成平地,淹沒在河中。大量的泥沙終於到達黃河的彼岸,堆積成泥土的長城,截斷河麵,黃河的水流完全被擋往了。

賀廷玉指著河麵說:

“看!黃河的水倒流了……!”

一時之間,好像靜止了似的濁黃色的河麵,咆哮著開始從東向西倒流。翻滾的黃河水像一條“河龍”閃動著宛如鱗狀的波峰騰空而起。“河龍”沿著河道前進,口隻腳伸向河岸,扯碎了樹木和房屋,並且以驚人的速度由下遊向上遊逆流。

從上遊來的波濤和從下流來的巨浪發生衝撞。騰躍而起的兩頭龍科纏在-起,衝向天際。巨龍興風作浪,把水和泥土噴射在木蘭他們的身上,百姓發出恐懼和哀歎的呼聲,雖然他們生在黃河畔,但這種景象,還是第一次見到。現在,黃河的河道已不存在了,河水無限地擴大範圍,似乎想吞掉整個中原。木蘭他們避難的山丘已被濁流包圍,成為汪洋中的孤島,泥和水爭先恐後地向人們的腳下逼近。

木蘭站在雨中注視這一切。低處的房屋一間一間地被衝走,成為河中的村莊,從她的眼前駛過。在河中再和被濁流連來的其他房屋憧擊,瞬間四分五裂,再次還原為土石木材。木蘭突然摒住呼吸,她發現被衝走的屋頂上有個藍色的東西。那是個身穿藍色衣服的孩子。那孩子拚命抓往屋頂的一角。張著嘴,看得出是在呼救。

“我去救他!”

本蘭大叫著,她覺得如果現在見死不救,就對不起張須用的亡靈。說著,她已跳上馬,衝下山崗。馬濺起左右兩邊的泥水,的拚命駕禦著馬衝入水中。馬立刻被水流推著走。鼓勵馬前進的木蘭聽到後麵有人喊她的名字,跟著她跑下山的賀廷玉在提醒地小心。

“子英,小心點兒!岩石漂流過來了!”

本來,沉重的岩石不可能浮在水麵,但由於水勢洶湧,岩石在水中劇烈旋轉而被推出來。如果岩石植上本主,人馬都勢必被急流吞噬。木蘭全身濕透,分不清楚雨水河水還是汗水。她轉過臉對賀廷玉大聲說:

“別過來!伯陽!”

如果木蘭被法浪翻滾的河水吞吐岸上隻要有賀廷玉在,全體人馬就能脫險。木蘭回想起從高麗撤退時的激戰情景。這次麵對的是洪水,至少沒有敵人進攻。木蘭鼓勵馬進開逆流,在河中轉了個大弧形,朝河中的房子走去。她和房子的直線距離不過五十步左右,但現在要用走五百步山地的時間。當她曆盡艱難,終於抱住屋頂上.的孩子時,在岸邊一直注視著她的農、民暴發也歡呼聲,、人們激動的呼喊聲壓倒了翻滾的洪流巨響。在僅差五步就回到岸邊時,馬突然被河底的什麼東西絆倒,木蘭和孩子險些被摔在河裏。

“於英!抓住廣

木蘭用右手抓住賀廷玉伸過來的矛柄,左手抱著孩子,兩條腿夾著馬肚子。賀廷玉在岸邊竭盡全力和馬保持平衡,如果重心稍一偏離,已鬆軟的黃土就會崩落,賀廷玉和馬都將會一齊被卷入水中。賀廷玉用力拉住伸出去的長矛,同時向士兵和農民發出指示。士兵們紛紛跳下馬,把腰帶和繩子係成環狀向木蘭投去,雖然資了九牛二虎之力,但終於把木蘭、孩子和馬拖上岸。

一年輕的女子把孩子接了過去,她說她不是孩子的母親,而是孩子的嬸母。孩子的父親三年前去從軍,未能生還,母親於這年春天病死。那女子向木蘭表示謝意後,神情由喜悅轉為不安,向木蘭問道:

“聽說張大使離開人世,鄰近的人們都感到恐慌不安,今後怎麼辦呢?朝廷會救我們嗎?”

木蘭無言以對。朝廷本身已自顧不暇,對這麼大的洪水和猖狂的賊軍,恐怕是束手無策了。

大業七年以後,黃河五年一次洪水泛濫,從中遊到下遊,河龍為所欲為,波濤洶湧澎湃,千裏長堤被掩埋在泥沙之下,五萬戶農民房屋被衝走,失去耕地而背井離鄉的農民多達幾十萬人。木蘭他們心有餘力不足,無法救他們,隻好沿著泥路南下。

隋朝要亡了。

這一想法如同閃電一般,在木蘭的心頭一掠而過。天子對忠臣知思不報,官吏放棄統治責任,有骨氣者投靠賊軍,而且,現在連黃河都倒流。崩裂的山名叫天柱山,連撐天之柱也消失了……這些事情對七世紀初期的人們來說,確實是個強烈的暗示。木蘭把這種感覺對賀廷玉講了:

“大隋帝國的滅亡漸漸會得到民眾的理解和認可,這種‘認可’事實上比亡國本身更糟。”

“你說得是不錯,不過,真是令人不敢相信矚…子英。”

賀廷玉也不禁感歎:

“你我從軍已是第六個年頭。當時隋朝正是繁華的報峰,但僅僅

六年,居然已經到了隋朝滅亡無人會感到驚訝的地步。”

說“無人會驚訝”其實還算保守,或許應該說是“眾望所歸”

才對。

楊帝待在江都。黃河浩浪濤天大施瀅威之時,長江仍平緩地東

流,楊帝的鼻子嗅不到千裏外的血腥昧,仍在欣賞萬紫千紅,爭芳

鬥豔的秋花。

十月,宇文述病世。年齡不詳,他大概比楊帝年長十歲左右。

宇文述是楊帝的心腹,特別在軍事方麵功勞不小。據(隋書-宇文述傳)記述,少年時占卜者曾告訴他:

“公子要多自我保重,因為將來你的官位會是人臣中的極品。”

他不像高須那樣清高無私。他為排除政敵,玩弄陰謀鬼計,不主持正義,千方百計地迎合揚帝;利用權力地位中飽私囊;大有值得批判之處。盡管如此,他仍是楊帝治理天下的得力重臣。他在臨終前向揚帝哀求:“請皇上開思,恕小兒之罪。雖然他們作惡多端,仍請皇上赦免,賜與改過之機。這是臣下最後的懇求。”

麵對追隨自己三十多年的心腹的哀求,揚帝的感情受到強烈的震動。他淚如泉湧,久已不用的淚腺又恢複了功能。揚帝大聲說:

“好,赦免!赦免!”

可能是宇文述聽到這句話便安了心,不一會兒他就斷了氣。

這時,揚帝的行動完全是富有人情味的慈善家。宇文述的不肖之子們不但被赦免,還分別賜與官職。長子宇文化及任右屯衛將軍,其弟字文智及為將作少監。他們不僅貪婪、品行惡劣,而且還收受賄賂、和突厥人進行秘密交易,這些天下皆知的犯罪事實也被一筆勾消。他們對父親和天子一定是感激不盡。

字文述的一生結束了,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幸福的。他與生前戰功赫赫的薛世雄和張須陀不同,薛世雄、張須陪的功勞被抹煞無餘;而宇文述得到了“恭公”這個說號。同時楊帝還賜與他一些地位和稱號。他穿上了名譽和光榮的壽衣。然而,他最大的幸福,應該是沒有看到被赦免無罪的兒子們殺害既是思人又是天子的楊帝的情景。

宇文述死於大業十二年十月,比揚帝早一年五個月。花木蘭和賀廷玉終於到達江都,受到沈光的迎接,時間是字文述這位隋朝第一重臣剛剛逝世不久。他們被調任為折衝部將,和過去一樣,相當於沈光的副將。他們不但在戰爭中幸存下來,而且還受到器重,得以晉升,但當時他們心中積鬱的苦澀,遠遠超過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