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難辦了,我不答應。”
“不行嗎?還是…”
“那當然曖,叫一個大丈夫換成女裝,偷偷潛入後宮,真是對我莫大的侮辱。比起單槍匹馬闖入敵陣作一番殊死戰鬥還要難得多!”
“是嗎,我懂了。”
沈光深深歎了一聲,眼光離開了木蘭,開始了長時間的自言自語;事實上是故意念給木蘭聽的自言自語:
“子英,你也是個食隋朝奉祿的人,我原以為能借助你一臂之力向皇帝進諫,結果也是辦不到,當然,這事情是不可能求助別人的,我隻好死了這份心了。不過。如果能通過皇後將諫言轉達給皇帝,即使從現在起才使皇帝醒悟過來,或許也能從無益的戰爭中多拯救出一兩個人,然而,太遺憾了。如果,一個人的羞恥心比國家和民眾的安寧還要重要的話,那就沒辦法了,不過,我以為既然是個大丈夫,國家的情義應該重於個人的私情……”
木蘭屈服了。她有點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但是,不能否認,沈光態度是真心的,木蘭終於答應了沈光的請求,當然,也許是迫不得已才答應的。
“隻有一個條件。”
“說來聽聽。”
“我男扮女裝進人後宮這件事,一定不可以讓賀伯陽知道,做不到這點,我可不答應r
“我答應。”
沈光點頭答應。在他端正的臉上顯露出了有點像微笑,又有點像苦笑的神情。不過一瞬即逝,沒人注意到。所需服裝、飾物和粉黛已經準備齊全。沈光在宮廷的女官和老百姓之中是很有人緣的,籌措這些用品並不困難。
困難的倒是木蘭本身。她要在沈光安排的宮女房間裏換成女裝,但是在宮女麵前,根本無法“男扮女裝”,所以她換衣服由自己來,化妝才委托官女去辦。原本她就沒學過化妝,一穿男裝就去從軍了,所以,木蘭對胭脂的抹法簡直是一竅不通。木蘭隻是呆坐在那裏,臉上的化妝完全請官女代勞,半刻後,宮女發出了滿意和感歎的聲音,把圓鏡交給了木蘭……。
月亮從長江水麵緩緩升起,是一個望月之夜。金黃色的豆大圓球在猶如漆黑鏡麵般的夜空浮現出來,江北的春天,花草的香味顯得更加濃密。已是陰曆三月時節,春天的氣息深深地籠罩著長江南北。世道不平靜,一個巨大的王朝已經陷人滅亡的深淵,這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夜晚。
木蘭遊人江都官的後宮,沈光製定的計劃絲毫沒有露出破綻。引路的宜女告訴她幾個注意事項之後,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之中,之後就全靠木蘭自己的機智和運氣了。
剛才,木蘭在圓鏡裏見到的,是一張盛開的白色芙蓉花似的美女容顏,當然,她知道這就是她本人,但是卻一點真實感也沒有。挽起烏黑的頭發,在發會上又插上碧玉管,經羅裙邊拖在地上,瞳仁宛如繁星璀璨,這就是木蘭嗎?
從前,木蘭縱橫於戰場,那裏幾乎全是男人們的世界,充滿著汗水,金屬和皮革的氣味。坐騎左右黃塵飛揚,夕陽放射出黃用及紫紅色的光輝,消失在地平線上。在幹寒的大風裏,追逐賊軍,在行進中的馬背上進餐,手裏的燒餅掉落沙塵,拍一拍,吹一吹又放進嘴裏,白酒壺在手裏接過來,就直接治人喉中潤嗓子,這是一個優美、典雅和考究所無法存在的世界。
然而,後宮是隻有女性和宦官的世界。季節本身就使夜色中的氣味濃重,脂粉、胭脂的氣味混入其中,木蘭感到有一種猶如在枯稠的香油中遊動似的氣氛。原來女人做女人的事情應該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一定要叫她同時演好“女扮男裝”和“男扮女裝”的兩個角色,這種奇妙的立場,卻令木蘭深感不安。從三皇五帝以來,會扮演如此愚蠢角色的人,大概還未曾有過,木蘭開始覺得自己很可笑了。她對沈光雖有不滿,但是現在也不能半途而廢。通過皇後向皇帝諫言,以此來阻止敗局,似乎是不可能,但它是緩和悲慘結局的最後手段,這是沈光深思熟慮之後想出來的辦法。它發自一片赤誠之心,既然如此,木蘭也就無法拒絕,一旦接受就要使之成功。她擔心的隻是沈光對自己的態度。幾年來,沈光是否已經察覺到木蘭女扮男裝的事?這個疑慮時時在木蘭的心裏留下一片陰影。
要說疑慮,賀廷玉又是怎麼想的?與他朝夕相處,今年已是第八個年頭了。在這期間,沒有一時一刻例外,他總是木蘭最好的朋友,在武勇和用兵方麵,都是木蘭最最可以信賴的同擠。曾有人喝醉了來調戲木蘭,說木蘭是女的,對如此的言行,他也絲毫不能容忍,他比木蘭本人還要迅速地還給以有力的重拳。賀廷玉是遲鈍沒有覺察到呢,還是以深深的寬容之心,把疑惑都暗吞了,而將木蘭當作最好的朋友來對待呢?木蘭無法加以判斷。
但是,如果想得那麼多,就會在這被稱為“迷樓”的後宮走廊迷路了。在牆上的燭台搖曳著淡淡的黃色的光線,在水磨石的磚地上拖曳著的影子,緩慢地搖動著。木蘭在腦於裏一邊確認著前進路線,一邊向前走去。在半路上,曾不止一次地引起巡邏宦官的注意。本蘭的走法和氣勢與眾不同,叫人感到有些奇怪。因為在官內走路,不能像在河內曠野上穿著軍靴那樣大步走動。盡管如此,幸好本蘭到底是有苦練過,沒有出現致命性的失敗,過了一陣,本蘭終於發現了皇後。雖然是初次相見,但是皇後的服裝與其他妃子和女官不同,所以不會認錯。它所規定的格式,在《隋書-服飾書》上有精確的記載。本蘭藏在圓柱背後,當她看清楚皇後離開官女一人獨處的時候,走向了皇後。
“皇後陛下,小女有事稟報。”
皇後停往腳步,用一種穩重而疑惑的眼神望著木蘭,本蘭跪了下去。
“在守衛宮殿的士兵之中,怨恨天子陛下,企圖謀反的呼聲正在日益高張,他們迫切盼望返回故鄉。我們切望賢明的皇後陛下能規勸天子,請陛下回歸洛陽,天下萬民誰都希望皇帝這樣做。”
“你是什麼人?決不是普通的宮女吧?”
皇後放低聲音說道。從前,她被譽為南朝第一的優美容姿,現在雖年四十又五,姿色卻不減當年。兩眼目聰慧,炯炯有神。文帝生前肯定她聰明更勝於貌美,將其許配給次子作妃子。皇後看到本蘭開始猶豫,於是目光緩和下來。皇後似乎也意識到與其說詢問此話是誰說的,倒不如應該首先重視它的內容。
據記載,此時,蕭皇後說了如下的話:
“天下事,非一期至此,氣數已盡,勿用再言,隻會徒使皇上憂愁煩惱。”
國家命運,已經到了它該到的地方,到了這一地步,誰也無法拯救。轉達你的諫言,隻會使皇帝感到痛苦,所以請你別再管了!她就講了這幾句話。其實,蕭皇後已經接受過一名官女與此類似的忠告,而蕭皇後將此傳達給煬帝聽時,激怒的煬帝殺了這名宮女。皇後不願意再出現一名因提出忠言而喪失性命的人。
“皇後陛下……”
本蘭講不下去了。她想起皇後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更甚於其弟蕭瑜。皇後已經醒悟到亡國的命運,打算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木蘭抬頭仰望皇後的容姿,相當佩服她的胸襟,好容易又說了一句話:
“現在返回洛陽的話,十萬精兵無不歡呼隨從而去。為時還不晚。請再考慮一下您自身的利益。”
“我是皇後,皇後就是國母,若是沒有守好本份,罪名難赦,況且…。
皇後忽然閉口不言了。沉重的、粗野的腳步聲在地板上響了起來,後宮中唯一的一個男性終於現身了。皇後沒有時間讓木蘭退下,煬帝就出現了。他把肥胖的後背靠在塗有紅漆的圓柱上,喘著粗氣,酒味壓過了香爐中散發出來的香味,塞滿了整個房間。最初,煬帝-似乎並未察覺到木蘭的存在。他像聲吟似地,低聲對皇後笑著說:
“為什麼儂作詩總壓不好韻,依的詩才似已用盡。”
本蘭的目光注視到煬帝擲在地上的紙片。白紙黑字形成強烈的對比,她一眼看到一句:
千年榮華一夜夢
這是對句的前聯,應該還有一張寫有七字的條幅,但是,這一條幅未映入木蘭的眼簾。煬帝“千年榮華一夜夢”的詩句並非多麼優美,但是這一句已深深地刻,印在她腦海裏了,木蘭抬起頭來,看到了這句詩的作者……
木蘭見到的是一個頹廢和紊亂化身的形象,這自然令她大為驚訝。他蒼白、疲憊、兩用虛弱無光。從前結實健康的肉體變得鬆弛無力。毫無節製的飲酒、美食、色欲綜合起來對他造成了毒害,這活生生的事實令人信服,五年前,張須陀在沒有獲得敕許的情況下打開官倉救濟饑民,當時,為了替他脫罪,木蘭去煬帝處報告過情況,這次是第三次見麵,在這五年之中,揚帝在身心兩方麵追到多大的損害,木蘭一眼看見心裏就清楚了。在她眼前的人恐怕是大精帝國最最虛弱,最愚蠢的人。他是一個不能珍視現實,不知盡職盡力,不懂使用權力,現在,甚至不會拯救自己的一個可憐可悲的家夥。
煬帝轉動了一下混濁的眼珠,看到木蘭。張開他酒肉吃得油光光的嘴,發出了感歎的聲音,算是誇獎了木蘭的美貌。不管是風景或者女人,揚帝對美的感受性似乎尚未磨滅。隻是煬帝對女人的感覺隻與腐爛的肉欲聯係在一起,正在把他的心身拖人黑暗的、混亂的無邊深淵。煬帝在木蘭麵前單膝跪了下來,發生了不小的聲響。
“你叫什麼名字?儂到現在還不知道有你這麼一朵花哪!”
木蘭發現煬帝用“儂”這個第一人稱呼來稱自己。作為天子一般自稱為“朕”或“寡人”,但是,煬帝卻用“儂”宇,這是江南方言。煬帝沉溺於南朝文化,連私生活中,他都使用方言。
木蘭低頭不子回答。煬帝單膝跪在地上,拉著本蘭的手。他皺了一下粗粗的眉頭,想不到木蘭的纖手竟會如此之硬。木蘭的手是一雙握劍。執綱和拉弓的武人之手。
但是,煬帝從別的方麵作了解釋:農村姑娘初來乍到,還未有機會蒙受天子的寵幸。對煬帝來說,這是一種很自然的解釋,然而,對木蘭來說,隻能算是一種困惑和麻煩。煬帝向呼呼圓圓的手掌微微出了些評,木蘭想甩開煬帝的手,煬帝又誤解了:
“你是害臊嗎?我所愛的人哪1你用不著害怕!依最愛美,所以,儂打心眼裏愛你,你叫什麼名字呀?”
“陛下,她是……”
煬帝無視皇後近似責備的呼叫,盯著木蘭的臉,手指伸向她的下巴。
“昏君!”
從木蘭嘴裏呼喊而出的,是憤怒、侮辱和自用的感情,混為一體爆發出來。難道為了維護這個人的權力和光榮,張須防、薛世雄和無數士兵應該去死嗎?在這個人身上有他們獻出自己生命的價值嗎?
煬帝眨了眨眼。他當時無法理解衝著自己的這句話的意義。但他明白這是對天子最最強烈的彈動時,混濁的雙眼充滿怒氣。木蘭的無禮,對他而言並不是最嚴重的,而是他已感覺到自已淪落到適合被人怒罵的地步了,可能這一點比憤怒更為嚴重。揚帝全身充滿怒氣和欲望,用另一隻手抓住木蘭的衣袖,企圖把她掀到地上。
木蘭用迅速的動作扯住袖子,煬帝巨大的身軀差點跌倒。本來,煬帝有相當的體力,又練過武藝。然而,由於暴飲、美食和酒色而荒廢的肉體,甚至已喪失了支撐自身的力量。煬帝東倒西歪,一手支地,另一隻手仍緊抓住木蘭的手。木蘭順勢一倒,用手肘撞中場帝的胸脯中間。這是她過去向父親學過的擒拿手。揚帝躺在地上發出短暫的聲吟,眼睛就瞪著天花板不動了。木蘭起身,重新跪在地上,木蘭感到在皇後禦前還是該行臣下之禮,而皇後也沒有對木蘭治罪:
“行了,酒醒了,陛下將會忘記一切,忘卻對陛下來說,也許是唯一的出路。”
蕭皇後命令木蘭及早離開這裏。木蘭深施一禮,服從命令。在門一開一閉的瞬間,木蘭看到皇後跪在昏倒了的皇帝身邊,撫摸著煬帝臉頰的模樣,以及她的表情,但是無法加以確認。
IV
盡管有皇後的照顧,但是,木蘭在走廊裏仍然不時被人懷疑。一方麵後官本來就不是沒有人的地方,二來宦官的任務之一就是要阻止宮女的逃跑。當然,木蘭一定會遇到懷疑的目光。木蘭無視伴著金屬CHENGQIANG作響的呼喊聲,木蘭在走廊一拐彎,發現那裏也有宦官的目光注視著她,趕快又改了一個方向,終於,宦官的懷疑變成確認,人聲和腳步聲緊追而來。
“有刺客!”
“賊!”
宦官們的叫喊在後官的牆上撞出回音,再加上女眷的驚叫聲,發出了沸騰般的吵嚷聲。宦官手裏握著一條繩子似的東西,追趕著木蘭。發出”噓!噓!”的聲音,致使本主產生一種自己變成了一條狗似的感覺。宦官們熟悉後宮內部的地理位置,然而,木蘭在輕巧和迅速方麵遠勝於他們。不穿胄甲奔跑起來,身體輕得令人無法置信。本主與笨重的宦官之間拉開了炬離,跨過走廊的扶手到了院子。繞過樹本和水池,躲避追捕,從大蛇和巨龜組成的青年銅像跳到牆上,又從上麵跳了下來,宦官們被圍遮陽開,瞎喊了一陣。木蘭調整了一下還未太亂的呼吸,從從容容地往前走去。忽然旁邊有人開口問道。
“誰!誰在那裏!”
木蘭停住了腳步,不是出於恐懼,而是由於困惑。問話的聲音是賀廷玉的。他是折衝郎將,也就是皇帝近衛隊的高級將領。警衛後宮的門外是他的本職。可是,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見麵,所以,木蘭沉默無言,很快地將臉捂了起來。
賀王玉見到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的情影,春天望月將談談的銀白色的羅紗投在地上,這個女子就沐浴在美白的月光之下。賀廷玉嗅覺強烈地受到刺激,比視覺還要快半步。在夜色中飄送的香味是從這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她半個臉背著賀廷工,用袖子掩住了臉。賀廷玉跨出一步時,這次他才開始有了聽覺,聽見了圍牆對麵宦官們的吵雜聲。賀廷玉看著她身上的衣服,心中已明白事情的始末,至少,是自以為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你是從後宮逃出來的吧?也莫難為你了,他們是從親人那裏強行把你搶來的吧?”
賀廷玉以同情的目光看著這女子。
“往這邊來,我幫你逃走。”
他柔聲柔氣地說著,並指出一條路。除了後宮,賀廷玉也熟悉江都官的地理位置。
在木蘭心裏忽然升起一種紊亂的感情,本以為對賀廷玉的好意感擔一下就好了,可是,她卻極不願意麵對沒有認出自己的賀廷玉,她想對賀廷玉說:
“你不知道是我嗎?我們是多久的朋友了?”
當然,這麼做是不可能的。木蘭感謝寬大的怞子蓋住了她的瞼,發出了很細的聲音:
“給將軍您添麻煩了。”
“我不是將軍,而且,我們才給你添麻煩了。我們身穿軍服卻不能保護良民。”
像是對自己生氣似地,賀廷玉這樣吐露了真情,對木蘭說話的語氣很柔和。
“你跟在我後麵,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你的臉了,你要是對我不放心的話,那麼在我回頭的時候,就可以逃走。用不著擔心,相信我好了!”
“不用擔心。”這也是煬帝常說的台詞,但是,賀廷玉說的與場帝說的,在意義上天差地遠。賀廷玉願意幫助一位素不相識的女子從後窗逃出去,是出自俠義之心。事情一敗露必定是死罪。天子對於放跑自己的“所有物”的人,一定不會寬恕而要宣告處刑,而賀廷玉卻敢冒這個險。
“是,那麼,就偏勞您了。”
用衣袖擋住臉的木蘭答道。
在這裏,如果像這樣浪費時間的話,恐怕宦官們很快就會來後宮搜索,因為天子對宮女和宦官比對文武朝臣更加重用,所以宦官有時也比朝臣更賣命。
賀廷五點了一下頭,他在木蘭的麵前。二十六歲的男子和二十四歲的女子在望月之下的宮殿裏疾步前奔。江北之春,花香充滿整個庭園,月光和薄霧交溶在一起,兩人仿佛披上一層銀白色的羅紗,木蘭凝視著賀廷玉的後背緊跟著疾走。真是一段不可思議的友情……她不由想起了他們兩人的事情:前後八年一起奔馳在戰場上,生死相救,一碗粥也要分著喝,可以稱得上刎頸之交。在戰場上不分男女,必須拿出全部智慧和勇氣才能活下去。沒有功夫去糾纏男女之情,而且由一名士兵成為正式武官,以木蘭而言算是升遷快的,所以,在兵營裏相當容易隱瞞自己是個女人,不知不覺渡過了八個春秋。
“從這門出去就能到外麵了,要小心呀,走吧!”
賀廷玉一回頭,看到了這女子的樣子。把他驚呆了,木蘭沒有蓋住她的臉,月光從她稍後的方向照在她的臉上,在臉上形成明用,賀廷玉的聲音有些阻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