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鄭川和鄢紅來到鬆坡陵園時,太陽正在西沉,逆光中看遠近的樹都變成黑色的剪影。有成群的烏鴉從天空飛過,仿佛是投奔夕陽而去的遊魂。
陵園管理處設在山坡下,一幢兩層的紅磚樓房。鄭川將車停在樓前的空地上,望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鄢紅,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某種緊張。
鄢紅卻更像一個旅遊者,她身著牛仔褲和黑色T恤,從汽車出城以後,她就一直在欣賞田野上的景色。她是第三次走這條路了,去年林曉月下葬和今年清明節,她和編輯部的同仁們都來過墓地。沒想到,這次再來,竟是為一樁離奇的事件。
陵園管理處主任姓白,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臉上常掛著笑,像一尊佛。也許由這樣的人管理陵園最合適了,人生無常,笑口常開。他對鄢紅說你們編輯部來人就好了,了解了解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這裏的人文化不高,出了這種事都往迷信方麵想,職工們現在去墓地巡視,必須幾個人同路才敢走。
鄢紅說先見見梁管理員,胖主任說他自從在墓地見鬼之後便病了,我帶你們去房間找他吧。
這幢紅磚樓房,樓下辦公,樓上便是工作人員的寢室。梁管理員躺在床上,憔悴的臉色使他看上去像生了大病。胖主任說:“老梁,林曉月單位上的人來了解情況,好好談談吧,也許你的病會輕鬆些。”說完,胖主任因有事便告辭出門走了。
梁管理員將他在林曉月墓前遇見的事又講了一遍,和鄭川、鄢紅已經知道的情況差不多。
“你以前在墓地遇見過類似的情形沒有?”鄢紅問道。
“從沒有過。”他說,“我在這裏工作10多年了,從沒遇上過鬼魂。曾經有同事夜裏聽見墓地的方向有哭聲,我也敢摸黑進墓地去察看。結果什麼也沒發現。這裏的人都說我的膽子最大了,可這次麵對麵地看見鬼魂,我真是挺不住了。”
“前天傍晚你去墓地的時候,是不是本身正在生病,頭昏發燒什麼的。”鄢紅細心地問,“我的意思是你會不會產生幻覺,也就是說看花了眼。”
梁管理員認真地說:“當時我身體很好的,頭腦清醒,怎麼會看花眼呢?笑話,一個實實在在的女人站在麵前還會看錯?我現在才知道,鬼魂顯形時,真的和活人一模一樣。”
在梁管理員那裏一無所獲,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是真的發生過了。鄭川和鄢紅沿著管理處外麵的石梯向山坡上走去。鄭川要在同樣是傍晚的時間去林曉月墓前看看,鄢紅盡管認為這沒什麼用處,因為她並不信鬼神的,但是,考慮到鄭川作為被卷入其中的當事人,其破解神秘的迫切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梁管理員不可能產生幻覺。”鄭川一邊走一邊對鄢紅說,“因為他聽見那女人說出了我的名字,你想想,這管理員並不知道我,如果是幻覺,他不可能聽見我的名字的。”
這確實蹊蹺,鄢紅無法回答。
他們走上了山坡,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天地間浸染著淡墨色。放眼望去,無數墳墓布滿了山坡,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
“跟我來。”鄢紅憑著以前來過的記憶,辨別了一下方位後對鄭川說,“這裏有上千座墳墓,稍不小心便會迷路的。”
他們沿著一條小徑往前走,兩旁是整齊的墳墓,墓碑一個個豎立著,上麵刻著字,有的還嵌有死者的照片。鄭川的心跳得厲害,不是怕這些墳墓,而是為即將見到林曉月的墳墓而緊張,就像他早年和她第一次約會一樣。
走了很久,暮色更濃了,鄭川停下腳步問:“怎麼還沒到?”
“快了。”鄢紅說,“我們在剛才的岔口也許走錯了路,現在又回到正確的路上了。”
山坡連綿起伏,重重疊疊的墳墓仿佛無邊無際。死者在這裏成了沉默的大多數,生者走入其間,備感荒涼和孤獨。風起了,一些插在墳上的招魂幡簌簌發抖,冥錢的紙灰飛在空中,這些沒有生命的黑蝴蝶起起落落,讓人隱隱嗅到煙火過後的餘味。
林曉月的墳墓靜靜地在這裏出現,鄭川一眼瞥見時,耳膜裏響起一陣轟然作響的聲音,像音樂,像瀑布。他臉上有點發熱,或者是發冷,墳墓在他眼中有點像林曉月蹲在地上的樣子。他和鄢紅將帶來的白菊花放在墓前,鄢紅說:“林大姐,我看你來了,還有你知青時代的朋友也來了,你高興嗎?”
墳墓裏傳出林曉月的聲音,這聲音隻有鄭川才能聽見,那是她18歲時的聲音:“人死了,就永遠沒有了嗎?”鄭川說是的,永遠沒有了。“永遠……”林曉月自語道。那時她的臉頰紅得像蘋果,他們是坐在鄉村的溪水邊談到死亡問題的。那時他們年輕得讓人羨慕,溪水中有三兩隻鴨子在戲水,雲彩落在水中,天上人間融為一體。林曉月將一塊石子拋進水中說:“人要是真有靈魂多好……”
鄢紅的一聲低叫將鄭川帶回現實。暮色濃厚,墳墓清冷,鄢紅望著遠處說:“有人來了!”
誰來了?是梁管理員遇見的那個女人嗎?她該是林曉月的靈魂了,她說她在這裏等鄭川。是時候了,黑夜正在降臨。
遠處的墳叢中,一個人影被暮色籠罩著,但是她並沒向這裏走來,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是一棵樹。”鄭川對鄢紅說。
“我們走吧。”鄢紅顯然已沉不住氣,“沒有人會來這裏,梁管理員遇見的女人也許是一個過路人。”
鄢紅說完,自己也感到理由並不充分,因為天快黑時,誰會從這裏過路呢?那女人還說她在這墳前等鄭川,這真是鄢紅平生遇見的最大的懸疑了。可是,她不能陪鄭川在這裏久留,天已黑了下來,墳墓之間的小路已變成一條灰白色的帶子。她突然後悔不該這樣貿然出行,墳地裏出現的這種怪事,憑他們兩人怎能搞清楚呢?
“我們必須走了!”她堅定地說,同時不管鄭川是否同意,便轉身往小路上走去。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鄭川跟上來的腳步聲,便回頭對他說:“這就對了,你這樣想吧,就算真是林曉月的靈魂叫你來,你也來了,心意到了事情也就結束了,是不是?”
他們回到陵園管理處時,屋裏已亮起了燈光。胖主任笑嗬嗬地望著他們說:“怎麼樣,事情搞清楚沒有?”
鄭川搖搖頭。
“沒關係。”胖主任拍拍鄭川的肩頭說,“說句寬慰你的話吧,就算有鬼魂找你也沒什麼,鬼魂又不都是要害人的,對不對?我這個人還沒這個機會,守著這陵園卻從沒遇見過鬼魂。我們的職工和我打過賭,半夜去墳地裏走一圈,我去了,結果什麼事也沒有。嗬嗬,幹我們這工作,沒有膽量可不行。”
鄭川正要向胖主任告辭,突然看見梁管理員正坐在屋裏吃一大碗方便麵,便走過去問道:“梁師傅,你的病好了?”
“好了!”梁管理員咽下一大口麵條說,“這事總得要有人來擔著。你來了,我一下子就輕鬆了。”
鄭川和鄢紅從管理處出來,向停在空地上的汽車走去。鄭川一邊走一邊想著梁管理員的話,“這事總得要有人來擔著”是什麼意思,難道是他來了,這事就轉到了他的身上,所以梁管理員的病就好了。
鄭川打開車門,坐到了駕駛位上,鄢紅也從另一邊上了車。
“肚子餓了嗎?”鄭川側臉問道。
“沒關係。”鄢紅說,“我們回城去吃吧,40多公裏,一會兒就趕回去了。在這裏,我是連水也喝不下,總覺得鼻子裏有墳墓的氣味。”
鄭川發動汽車,“轟轟”幾聲過後,聲音便停了下來。再試,仍然點不燃火。
奇怪,這車可從沒出過毛病呀。
鄭川不停地發動,沒效果。他的心裏突然發緊,一定是林曉月不讓他離開這裏了。
鄢紅對他這個想法似信非信,她望著車外的夜色,遠處的山坡已像一道黑色的牆。“別瞎想了。”她自我鼓勵似的說道,“點不燃火是小毛病,你會修車嗎?”
鄭川說在公司裏有專職駕駛員,他自己從沒修過車。不過,這種小毛病他也會處理的。說完,他便跳下車察看去了。
折騰了好一會兒,鄭川重新上了車,擦擦手說一切正常,再試試看。
“轟、轟”,仍然點不燃火,急死人了!
鄢紅開始緊張起來,難道這裏真有什麼神秘的事情發生?周圍一片黑暗,墳地裏的景象開始出現在眼前……
38
夜裏的鄉村公路仿佛在漆黑中消失了似的,隻有雪亮的車燈才能將它一段一段地找出來。路麵像水一樣對著車頭流來,夾道的樹被車燈照亮了下半截的樹幹,像永無盡頭的柵欄,不斷向後退去。
鄢紅終於輕鬆地吐了一口氣,對正在開車的鄭川問道:“這車不會再出什麼事了吧?”
“不會了。”鄭川望著前方的道路說,“這車正常得很,剛才啟動不了一定是墳場的巫氣將它絆住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鄢紅想笑,不過細想也真是奇怪,這車在陵園旁邊就是啟動不了,直到那個胖主任發現後遠遠地高聲叫道:“你們怎麼還沒走啊?”奇怪的是,胖主任洪亮的聲音剛落,這車突然便“轟轟”啟動了。
離開墳場,汽車像潛水艇一樣駛入黑夜,車燈將夜幕撕開一條雪亮的縫。長久生活在城市裏,鄢紅很久沒感受過真正的黑夜了。她突然想到,這也許就是死亡的顏色。因為對死者而言,是無所謂白天黑夜的,永遠的黑和永遠的明亮是一回事。
“你說,林曉月知不知道我們今天來過?”鄭川側臉問道。
“她知道的。”鄢紅說。盡管她不相信真有靈魂看見他們到了墓前,但對生者而言,這樣想心裏寬慰一些。
“那她怎麼不出現呢?”鄭川的認真勁兒讓鄢紅有點頭暈。那個墓地管理員遇見的怪事沒法弄清楚了,鄭川相信那是靈魂再現也可以理解。隻是,鄢紅發現自己也正在慢慢地由清醒變得糊塗。她一閃念想到在林曉月的墳墓邊時,暮色中的一棵樹很像一個人形……她拍了拍額頭,阻止自己的思緒東飄西蕩。
突然,一聲尖厲的刹車聲讓鄢紅大驚。幸好係了安全帶,不然就撞到擋風玻璃上去了。
“出什麼事了?”她緊張地問。
“哦哦,”鄭川扶著方向盤,聲音發顫地說,“我撞上人了!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鄢紅頭腦裏“嗡”的一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趕快下車救人。”
她和鄭川都手腳發抖地下了車,到車頭一看,地上沒有躺著的人。鄢紅彎下腰去看車的底盤下麵,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鄭川從車上取來電筒一照,車下什麼也沒有。
鄢紅鬆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背上已經出了冷汗。“謝天謝地,沒撞上人。”她望著鄭川說,“你看錯了吧?”
“這是怎麼回事呢?”鄭川迷惑不解地說,“我明明看見一個白衣女人突然出現在路上,我踩刹車,已經來不及了,車頭已經對著她撞了上去。”
鄭川晃動著手電,將前後的路上和公路兩側搜尋了一遍,什麼也沒發現。他們重新上車,緩緩啟動之後,鄢紅說:“也許你有點疲倦,看花眼了。哦,一定開慢一點。”
鄭川點頭稱是。他讓車以中速跑著,前麵是一個彎道,他轉動方向盤。突然,那女人又出現了!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在車燈的照射下,那個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路中心,她抬起一隻手遮在臉上,仿佛怕車燈直射似的。鄭川猛打方向盤,想從她的右邊駛過,與此同時,那女人突然閃到了右邊路上,鄭川隻得一腳將刹車死死地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