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所周知,王陽明心學雖然簡易直接,但卻是從千難萬險曲折中來。以良知為例,人人都知道良知是怎麼回事,但卻很少有人明白王陽明運用良知時為什麼那麼出神入化。原因很簡單,王陽明三十多年各種知識的積累和身臨絕境後的體悟共同製造了使用良知的奇跡,這是其他人無法複製的。正因此,很多人在注意王陽明心學時,知道良知是怎麼回事,卻不能恰到好處地使用。我們對一個看上去簡單的事物有兩種態度,一種是不屑一顧,一種是把它看得太簡單,從而隻是流於表麵,沒有深刻理解。
王艮就是這樣的人。曾有人問王艮:“你如何看待伊尹、傅說(二人都遇到了明主,功成名就)?”
王艮回答:“這兩人的功勳,我做不到,但兩人的思想,我不屑。”
這人問原因。王艮回答:“這兩個家夥運氣太好,伊尹遇到了商湯,傅說遇到了武丁,簡直就是奇跡。可如果兩人都認為,如果沒有遇到他們的貴人,就要獨善其身一輩子。孔子和我就絕不會這樣。”
這段話傳遞出了王艮的思想:天地萬物要依我,不是我要依天地萬物。表麵看,這和王陽明的“沒有我的心,天地萬物就不存在”是一個意思。實際上,王艮把王陽明這一思想極端化了:一個人注定能改變客觀世界,如果適應客觀世界,那就是“妾婦之道”。
王艮的這種思想,直白而言就是:唯我獨尊,在良知的指引下不惜一切代價創造新世界。最能體現他這種使命感和傳道觀的是他的一篇文章《鰍鱔說》:
有道人在市場散步,看見一家店鋪門前缸中養育的鱔。鱔魚非常多,互相重疊,互相糾纏,互相擠壓,奄奄一息的樣子。忽然,一條泥鰍從鱔魚群中穿出,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或前或後,周流不息,變動不居,如同一條神龍。鱔魚由於泥鰍的活動而可以轉身通氣,恢複了生氣。能讓鱔魚轉身、通氣、存活,這都是泥鰍的功勞。不過,泥鰍是因為憐憫要死的鱔魚才這樣做的嗎?泥鰍是因為想要鱔魚報答它的救命之恩才這樣做的嗎?都不是,這是因為泥鰍的“率性”。道人為此感歎道:“我和同類並存於天地之間,不是如同泥鰍和鱔魚一同在那缸裏嗎?我聽說士大夫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不就應該像泥鰍那樣嗎?”於是準備車馬,整理服裝,慨然抱周遊四方之誌。突然一聲霹靂,風雨雷電並作,泥鰍乘勢躍上天空,化而為龍,騰入天河,投入大海,悠然而往,縱橫自在,無限快樂。回首見缸中鱔魚,仍然苟延殘喘,於是複作雷雨,傾滿大缸,鱔魚因為得到了水,欣欣然得生意,而且很快就精神蘇醒,一同遊歸長江大海。
王艮用這個寓言告訴人們:每個人都應該像那條泥鰍一樣,憑借現成的良知去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而這個大事業就是愛一切人和一切物(民胞物與),拯救一切人和一切物,普度一切人和一切物。王艮說,真正的聖人就是那些率性(按良知指引)去做事,“即使不被世免,但亦前進於道”的“誌士”。
實際上,王艮思想和王陽明思想在大方向上沒有出入。王陽明始終教導他的弟子們,人人都能成為堯舜那樣的聖人;王艮也說,天下蒼生都是聖人。但王陽明承認一點,雖然人人都能成為堯舜那樣的聖人,可必須要下功夫致良知,隻有把良知光明了,才能成為堯舜那樣的聖人。因為在王陽明看來,隻有良知在不被遮蔽下才有可能分清是非善惡,才能按良知的標準去做事。王艮拒絕承認光明良知的必要性,他認為不必光明良知,良知是無善無惡的,隻要按良知去做就是了。
如你所知,這種“現成良知”的思想很容易被那些愚夫愚婦所接受,因為不必需要刻苦修行和苦心思辨就能得到真理。所以王艮的弟子都是社會下層人士,上層人士很少信奉他。實際上,我們前麵提到過,王陽明在江西的很多徒子徒孫都是販夫走卒,王艮隻不過是登峰造極而已。
王艮把心學思想全力地向社會下層傳播,聲稱“百姓日用即是道”,無論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都產生了下麵的影響:中國古代,知識、思想是牢牢控製在知識分子手中的,知識和思想就是他們身份和展現權威的武器。可王艮卻把思想傳播到下層人士手中,這一武器就從知識分子手中滑到了普通大眾手裏。知識分子,尤其是在官場中的士大夫們當然七竅生煙,攻擊和圍剿王陽明心學勢所難免。另外,王艮的心學思想激進到這一步,一個社會問題注定要產生。比如,一個社會閑散人員如果聽過王艮的這套言論,他就會自信心大增,認為自己是不世出的人物。但沒有平台給他施展“民胞物與”,可他覺得自己的良知告訴他,自己可以創造平台,於是,他想到了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