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欲望階梯
林林總總的欲望
討論欲望結構之前先討論欲望分類。
人間欲望之多，勝過天上的繁星。人間欲望之大，勝過浩渺的銀河。這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詩興大發，而是事實如此。比如一個身心皆健的人，你一生中產生過多少欲望，你能說的清楚嗎？有人說，說的清楚。說本人自繈褓之中，便有創作欲望湧動。五歲習文，六歲吟詩，七歲為神童，一心一意隻想成為大文學家，除此之外，別無所想。這樣的人有沒有？我不敢說絕對沒有。但即使有也一定是人類僅有的大怪物。一大半可能。他們把自己過去的往事或者掩蓋了，或者遺忘了。他們忘記了自己有過為著一直螞蟻而驚奇的歲月，有過為著捉到一隻蜻蜓而歡呼的幼年，有著因為戀愛不順利，而蒙頭大睡，乃至蒙頭大哭的往事。有過因為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而滿臉通紅的尷尬時候。有過為著父母或者某個長輩的一句表揚而十分得意的情況。因為他們曾經幼小過，他們不是生下來就如同哪吒三太子一樣，一個大肉球滾將出來，於是紅光滿室，好不慕然又驚人也。作父親的驚駭之中，揮劍砍去，便一聲響亮，跳出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兒出來。請問讀者諸君世界上可真有這樣的事嗎？沒有。既沒有，人在自己的生活過程中，就因為年齡階段的不同，總會有種種適合或不適合他那個年齡階段的欲望。一個生活在50年代的小男孩，盼望父親給自己購買的寵物，也不過是一支小木槍，或者一些連環畫。一個小女孩常常盼望母親給自己帶回來的禮物也不過是一塊小手絹和一朵小紅花。這不是說那個時候的孩子天生沒有大胃口，實在環境如此，孩子的心靈也如此。如果一個七歲兒童，便希望父母給自己買一輛摩托車回來，那才令人大起驚駭之感呢！
人類有，曾有，還有多少種欲望？本人隻能回答說：不知道。計不勝計，所以不知道。日益更新，更加難知道。何況欲望有大有小，大的欲望，不過數種，小的欲望幾如牛毛。如果你連想吃一塊臭豆腐的欲望也統計在內，那麼，這欲望簡直就可以把地球壓扁了。
但主要的欲望種類，還是可以區分的。總不能一片灰黑盡模糊吧！但即便如此，區分也不易。因為欲望常常是多層次的，動態的，又是相互有所關聯的。
所謂分層次的，就是欲望不是一個封閉體係。人不能隻有一種欲望，也不能隻有兩種欲望，如同獸類那般，無非生存與兩件事。人的欲望因曆史的發展而發展，又因低層次欲望的滿足而向高層次發展，還因自己的主導性格的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欲望類型。如此種種，給欲望特別是具體欲望的演化帶來複雜性。
所謂動態的，是說欲望作為一個結構，它處在不斷變化中。它是一個流，又是一朵雲。行雲流水，瞬間萬變。而我們所做的欲望分析，都常常是靜態的。動態、靜態之間，存在一個較大的差距。
所謂各種欲望都是相互關聯的，是說具體的欲望不能獨存。之所以具體的欲望不能獨存，正如單個的人類成員不能獨存一樣。一生隻想著吃，隻為著吃的，我們不知道它還能不能作一個人。如果算，也是一個“病”人，而非一個常人，欲望仿佛若此，隻有一個欲望的人類成員，還沒有達到人類的水平。主要的欲望種類，因其視角不同，可以作如下種種區分。
（1） 物質欲望與精神欲望。
物質欲望與精神欲望是最高層次的欲望，不見得是最高層次的需要，卻肯定是最高層次的概括。
因為，廣義地勘，人生欲望，幾乎沒有不可能包括在物質與精神兩個方麵之內的。因為這是兩個基本的方麵，也是最重要的方麵。
因為它最重要，所以缺一不可。好像近幾年對社會文明的理解，單提物質文明不行，單提精神文明也不行。馬克思說：“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之內用物質力量來摧毀。”對這個著名的論斷，有時候，有時是相當長的時間內，被人們特別是執政者所忽視了，以為有了某個精神文明就等於取得了革命勝利，其實二者之間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人類文明，基礎在於物質文明，起碼在人類文明高度發達的時代，不能再用人力去抗大包，插稻秧，搶收夏糧和赤著腳去深山放牧吧！一個隻用牛辮子作指揮棒的牛倌，是不可能直接走入機械化自動化的牧業時代的。何況說，頭羊與羊倌的區別，很典型地便反映在那一條辮子上。鞭子即工具，因為人類能夠創造和使用工具，人類才成其為人類。
但僅有物質文明不行，僅研物質文明，到頭來還是一個不文明，不完全文明。而不完全的文明必然會走向直接的反麵，從而形成惡性循環，無錢是害，有錢也是害。
作為人類與個體欲望而言，其最基本的內容，怕也是這兩個方麵，隻有物質欲望，不免太低級庸俗了些，光研精神欲望又未免太空洞和虛妄了些。二者結合得好，才能相得益彰。
但也有一種看法，認為，人類欲望不是僅用物質欲望和精神欲望兩個方麵可以概括的。因為這裏的物質欲望和精神欲望本質上反映的是人類的文明，而人類之所以產生欲望，不能說因為人類有獲得文明的需要，而且有本能的需要，所以，在物質文明精神文明之外，還應該有一個本能欲望存在的。
這看法，似乎有理，又不甚有理。在某一點上似乎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方麵有共鳴處，然而又有不同。根據本書的觀點，人類的本能需要卻是存在，不過它已經被文明化了。它可以獨存於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俠義欲望要求之外，但也可以被涵容在它們的廣義中，它本身就是產生欲望的生物基礎，也是人類欲望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它確有自己的特點，其主要標準誌就在於它的認識也往往不夠自覺。那麼，我們正好就此打住，接下來討論一下自然欲望和自覺欲望。
（2） 自然欲望與自覺欲望
人是自覺的動物；
人又不是不夠自覺的動物。
處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才是現實的人類。
原始社會之前，沒有人類，也就沒有自覺。一隻老虎，餓了便吃，困了便睡，它生活並非全無規律，卻可以說全無自覺，困了便睡，它生活並非全無規律，卻可以說全無自覺。它的行為既受客觀環境的製約，又受自身生物鍾的支配。
人應該是自覺的，然而又未能完全自覺。完全自覺的人類或許隻能是一種理想。因為從字麵上講，到達完全自覺的境地，要麼就是人類可以隨心所欲地計劃自己，要麼就是已經到了人類發展的頂峰極限。這兩個前途，至少在目前看來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
人雖然不能達到完全自覺的理想境地，卻不影響人類自由境界作為自己未來的理想。人類的發展曆史，就是一個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曆史。原本並不自由，因為有了自覺，才獲得了自由。一個原始人得了盲腸炎，他一樣會疼得滿地打滾，但他或者痊愈，或者死亡，並不知道這叫盲腸炎。不要說原始人，就是古代人，對於人的五髒六腑的認識原本也有限。所以很多病症皆成死症。中醫學中有一本《繪圖針灸易學》，裏麵繪有“72翻”圖。其中有“螞蟻翻”，“白眼翻”，“長蛇翻”，“母豬翻”，“蝦蟆翻”，“駱駝翻”，“烏鴉狗翻”和“鳳凰展翅翻”等等，一共有72翻之多。所謂翻，講通俗點就是一種“病”，72翻，即72種病。因為其臨床症狀如鹿、如龜、如犬、如馬，如猛虎，如羊羔，如水牛，如猴腰，如蝦蟆，如螻蛄，如長蛇，如母豬，如駱駝，如騾馬，如螞蟻，如烏鴉，如鳳凰展翅，如人翻白眼狀。這種講解病狀。找出治療方法請問是自覺的嗎？回答說，也科學也不科學，也自覺也不自覺。比之原始人類，那就是它科學，大自覺，比之現代易學就幾乎不科學不自覺。問題的關鍵在於人類不是從誕生的一瞬間起就能夠創造出原子彈的，因為沒有那條件，不要說原子彈，連時遷現實的鐵片刀都造不出來！
人類不斷走向自覺，人類的欲望也不斷走向自覺。人類童年時期，對性就有莫名其妙的崇拜和恐懼，對於大自然也是如此。現在不是沒有或者很少有這樣的情況了嗎？倒是現代人的性生活有些泛濫成災，人類對於大自然的損害也有些泛濫成災，終於把南極臭氧層弄了一個大窟窿，又給人類社會弄出那麼多艾滋病來。
作文人類成員，我們對人類欲望的認識包括對自身欲望的認識，也不夠自覺，因為不夠自覺，才依然存在大量的自然性欲望和自覺性欲望，二者不能統一的地方，就產生感情與理性的矛盾，或者也可以稱為本能與文明的矛盾，還可以說不文明——野蠻與文明的矛盾。
因為還不能達到自由境界，所以，現代人才有如此眾多的心理躁動，才有如此高的興致關心有關心理、生理的知識。近幾年圖書市場上，關於青年心理、婦女心理、老年心理、變態心理、犯罪心理、創造心理，和各種各樣的人類物質生活圖書與精神生活圖書出版很多，經久不衰；實在和人們對它的興趣和需要有關。諸如《兩性差異》，《男女論》，《女性和危機》，《女性的魅力》，《觀人術》，《詭辯術》，《人體預言》，《你的誤區》，《人生的階段》，《人性的優點》，《人性的弱點》，《超越自我》，《現代人的心理躁動》等等。20世紀80年代的人們真是文明多了。然而，盡管文明多了，對自己還是如此不了解，不了解就渴望了解，一方麵反映了人類文明的曆史進步，另一方麵又反映了人類文明還需要繼續進步。人們太需要了解自己了。自然也包括了解自己的欲望在內。了解自己並非想去當皇帝當女皇什麼的，而是渴望使自己變得更為自覺；因其自覺而更其文明；因其文明擔當人類的名聲更其無愧也。
（3） 個體欲望與群體欲望
講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我是說一個自己的猜想，我猜想現代中國人特別是青年人關心群體欲望的人也許不多，而關心個體欲望的恐怕不少，或者說，對於前者興趣不是太濃，對於後者的興趣不算太淡。書還正在寫著，我有朋友向我建議，將來宣傳此書的時候，一定要把個體欲望這部分突出宣傳，說他光豔豔好不照人。對此我隻能付之一笑。是在說，我並不指望宣傳，而且我也沒本事把它寫得聲聲句句光豔豔。但我認為，現代中國人特別青年人他們對於個體欲望特感興趣。如果說，這是一個偏頗的話，那麼，造成偏頗的原因也許並不在他們本身。或者說除他們本身原因之外還有更深刻的原因。
近十年來，特別是十年動亂期間，實在“左”得過了頭，“左”得沒了邊，好像一提個人要求就會成為反革命似的。這樣概括那個時候的情況，也許有人會說這是誇大其辭，其實一點也沒誇張，不但沒誇張，還可能有縮小呢！那時候不是總在提倡“鬥私批修”嘛，好像一提到自我欲望整個社會主義祖國“呼”一下子顏色就變了。你想想可怕不可怕？因為搞得“左了”，一大二全三假，把人民的生活弄得苦澀澀的，有的地方連賣兒賣女的事情都出現了，你還要他“鬥私批修”，批修他不反對，反正不關他肉疼，鬥私，就沒法鬥，炕上席子都沒了，你再鬥，難道還能把人鬥成趙光腚嗎？
其實個人欲望，未必都是壞的。問題的關鍵不在個體還是群體，而在於你或你們在“欲望”什麼？一個人為了求知，程門立雪，杞橋拾鞋履，有什麼不好？二次大戰前，德國人好像患上了戰爭狂熱症，把整個歐洲和大半個世界都拖到戰爭中取了，殺起猶太族人來連瘋狗都不如。這倒是群體行為，這行為有哪點值得驕傲？
自然群體欲望自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個體欲望無法比擬的獨特作用。比如衛國戰爭，比如大的建設工程，比如諸如航天事業一樣的大事業，沒有集體的努力，怕是無法成功。何況說整體利益一般地說來，總是高於個體利益。為著民族的興亡，就是死100萬人，1000萬人，也值得，若為著一個人的利益，就是多死一個人，也不值。
特別是人類進入20世紀以後，科學研究日益精深，群體行為日益重要。美國曼哈頓工程，聚集人才兩萬，可謂人類科學史上一大工程。美國的矽穀，就是一個人人才庫；中國的海澱一條街也是一個人才庫。惟有人才密集，並能各盡所長，才最具競爭能力，最多成功機會。
20世紀再也不是手工業時代了，更不是自然農業經濟時代了。昔日主要靠個人完成的事業，現在大半需要集體協作。一個人搞不出大慶油田來，何況說大慶的生產工藝和管理水平並不是最先進的。人才學術語中，有一個詞幾叫作“人才成團掘起”，古時雖這現象，還不是普遍規律，現在幾乎已經成為普遍規律。一個現代人，要在商品經濟中，無論是在社會主義計劃指導下的商品經濟中生存，還是在西方自由商品經濟下生存，還是在西方自由商品經濟下求生存，沒有一個充滿活力和效力的群體怕是不行。僅能“產”還不夠，還要能“銷”，還要信息靈通，還要善於管理，還要有公關本領，還要有強大的內部凝聚力和同樣強大的科研能力和創新能力。而這些事情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或者同屬一個類型的一群人可以完成的嗎？近十年來，中國的改革開放，取得成績不小，社會變化很大。也有人批評個人經濟收入變化最大的首推“官”倒“私”倒。“官”倒臭如狗屎，不說也罷。私倒大半是些個體戶。個體戶收入確實不少。這有不合理的一麵，但也有他們肯於付出辛勤勞動的一麵。除去這兩條之外，還有他們善於建立廣泛社會聯係的一麵。一般地說，那些隻會死守攤位，不問商品信息，不擅長推銷的個體戶，大半不能取得滿意的經濟效果。個體戶屬小本經營，雖然說船小好掉頭；論實力比起大企業他們還要差得遠呢；不注重群體行為，怕是很難取得突破性發展。
群體欲望的形成，成因複雜，而且本身就是一個極不易統一的綜合體。要想想到一起去，僅有主觀努力不夠，僅有客觀壓力也不夠。一般地說，群體欲望的高度統一，那樣的情況是比較少見的。例如二次世界大戰，德國人攻占了波蘭，日本人侵略了中國。德國人繼而開始與法國，英國以至俄國的戰爭。美國人呢？至少為數不少的美國人，卻仿佛無動於衷似的，知道珍珠港上空，飛來一群又一群的日本飛機，把美國航隊炸了一個“不亦樂乎”，美國人才真正清醒過來。形成社會群體的共同性欲望追求，是有條件的，而一旦這種追求變成了統一的行動，那力量和作用也就大了。頗有些炸平廬山、停止地球轉動的味道。
現代人講個體欲望與群體欲望，目的在於要求二者相一致，相輔相承，相得益彰。公平地說，即今以後的時代，是既要深化群體效應又要深化個體效應的時代。矽穀之所以如此有名，沒有群體效應怕不行，但隻講群體效應不注重個體素質，所謂群體效應也就成了一句空話。
（4） 幻想欲望與現實欲望
幻想欲望並非樣樣城鎮。有時不過一時飛來之想罷了。比如一個喜歡花鳥魚蟲的人，他們說，農貿市場上又有新的熱帶魚品種了，心中一定癢癢的，馬上就象去看看，最好“請”一對回來。這欲望不能說不熱切，然而真的買不買，能不能“請”一對回來，就不進需要熱心腸作主，還需要人民幣做主哩！一對稀有品種的熱帶魚，沒有100元不能成交，僅有熱心腸，沒有貨幣作後盾，又將奈何？又比如青少年想上大學，哪一個不希望自己一考就考上北京四中，再考就考上北京大學。但欲望不等於現實。有時離現實太遠，慢慢就化為幻想，幻想不成，也就慢慢將其淡忘了。
現實欲望則是可能實現甚至是可以實現的幻想，它很少幻想色彩。即使實現起來有不小困難，但出離黑暗就是光明，這樣的欲望就不大容易走向幻想，而更容易化為行動。
幻想欲望與現實欲望，常常不能分的。幻想於前，現實於後，現實欲望對於幻想選擇的結果，二者各有各的作用。一般地說來，那種敢於幻想的人，想象能力也強，生命活力也強。雖然相處100個主意不見得有10個主意可以行得通的。但真正實現1%之上，也很不錯。更可怕的倒是完全沒有幻想的人，幻想不多，欲望也不多。甚至沒有幻想可想，這樣的人，要想有點作為，不很容易。幻想可以活躍思維，是個不小的優點，但耽於幻想又可能成為病態，便成缺點了。幻想欲望也好，現實欲望也好，妙在能夠相互結合，既能朝氣勃勃，善於忽發奇想，又不成為神吹胡哨。
（5） 進取欲望與滿足欲望
行取欲望是針對客體而言的進攻型欲望，滿足欲望是需求型的心理平衡欲望，二者相輔相承，不可缺少。隻講滿足不講進取，不免失之平庸。平庸之輩，有點欲望也是低層次的。俗語所謂連放個響屁的膽兒都沒有！要滿足也無法滿足。隻講進取不講滿足，又難以取得心理平衡。前些時候看到這樣一條消息，北京一位圖書推銷員，幹了幾年，腰纏萬貫，可謂圖書市場上的一員虎將，然而心理不能平衡，雖有錢財不能自慰，反而因錢自苦，甚覺煩惱，於是到大飯店開了一個單間，每天花費數千元，以博一樂。不消說，這做法並不能真正取樂，心理依舊不能平衡。中國改革開放，確實富了一些人，但有人文化素質不高，生活情趣不濃，沒錢時最想發財，乃至有了錢又覺味同嚼蠟。於是到處尋找刺激，結果釀成惡性循環。刺激可以尋到，但心理平衡卻不能僅靠刺激維持。仿佛阿Q現實，性好賭博，贏錢時固然興高采烈，輸錢時以至讓人搶去錢財時又生無限苦惱。即使沒有輸錢，也沒有讓一幫光棍把迎來的錢統統搶去，他也難免苦惱。因為他還需要異性，還需要家庭生活，還需要別人的尊敬。凡此種種，不是僅有幾袋金錢可以滿足的。
進取與滿足，最好雙管齊下，各有收獲。很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對人言無二三”，花好月圓，談何容易？而且，在大多數情況下，欲望的滿足總有傾向性。這種傾向和欲望的個體本身的素質有關，也和這主體的社會地位，社會環境，社會給予以及作為文化背景的文化類型有關。傾向於進取型的人才，一般屬於創造型人才，而傾向於進取型的文化環境也多半屬於改革開放型文化環境。傾向於滿足型人才，大半屬於道德型人才，屬於滿足型的文化環境，也大半屬於封閉型的文化環境。中國傳統文化主旨近乎於後者，而中國當務之急，盡在實現四個現代化。因此，改變舊有傳統，發掘進取潛力，就自然而然地成為處在改革開放大潮中的中國的一種社會時尚。中國古來最看不起的乃是那些無行小人、最尊敬的常常是並無大的作為的道德君子。現在情況變了。正人君子固然還是要的，但無所作為的作風都不為社會時尚所容。什麼改革家，企業家，開拓者，文化精英，政府智囊才子，女強人，種種新時尚，使人耳目一新。這種文化心態的轉變給現實社會生活固然也帶來種種不良影響，但主旨明確，效應可佳；時代風尚，所向披靡。其主流方麵無疑是值得稱道的。勿庸諱言，在這種社會心態的大變革之中，人的心理狀態和精神狀態不免受到衝擊和震蕩。但陣痛不是壞事，沒有陣痛，不能保證新的生命的順利誕生。產婦痛哭吟喚的少是黑暗，多為光明。
（4）報複欲望與占有欲望
進取欲望與滿足欲望，無論如何，屬於正常心態下的欲望要求，而且其內容大部分是屬於“好人”的。報複欲望與占有欲望，僅從字麵上說，已經有些“麵惡”。中國古人好講“中庸”，西方基督好講“寬恕”，報複與占有，好像在東方，在西方都是可厭的東西。然而，沒有可厭的東西也就造不出可愛的東西，何況說，所謂可厭雲雲也許並非真的可厭，至少並非處處可厭。
以占有欲望而言，總的來說，與道德相去遠矣，但是否全然屬於不道德，也不盡然。占有要看你占有什麼？還要看你的占有合不合法，又合不合道德規範。屬於你自己的東西，當然歸你占有；而不應該，想“極”左路線時期那樣，縱然屬於自己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權利占有它。比如一本很有價值的古書，因為有人說是封資修的，馬上成為禍害，立時就給撕了，扔了或饒了，不撕不扔不饒，就有保護封資修之嫌。幸好中國書店30年代在山西收購“金瓶梅詞話”的時候，還沒這規矩，否則，到目前為止已知的偌大中國僅有一部萬曆本“金瓶梅”也就有可能化為飛灰不知所終。不但對自己的財產，而且對自己的生命，有時候都失去了占有權力。仿佛生命雖是你的，權利另在他人。別人幸好讓她暫時在你那兒存著，算你僥幸，否則隨時都有可能收一部分或者全部回去。這樣的情況，在中國曆史上也曾出現多次，而唯有因自己隊伍內部的極左路線造成的傷害，才最令人痛心。
占有欲，不是或者說不應該是一個貶義詞。至少占有屬於你的私有財產，你的勞動果實和你的一切合法權益，應該是無可非議的。
但占有欲在很多情況下，令人討厭卻有道理，最主要的可厭之處，就是欲壑難填，物欲無窮。一個小孩要人家的東西，一般大人要反對的，因為這不合道德行為規範，尤不合中國人的民族傳統。這種傳統，從孩提時代，就教育他們安分守己，自尊自愛。中國人一般不讚成強烈的心態和行為，也反對經濟方麵的斤斤計較。這裏麵既有些不合時代潮流的內容，也有些值得保留的成分。
占有欲最可厭的地方，還在於對於人的占有。一是權力者認定自己的下屬就是自己的努力。這毛病在中國舊軍隊中為盛行，所以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解放軍爭取國民黨軍隊其一，有一條策略，就是看準和利用中國舊軍隊“兵隨將轉”這樣一個人際關係特點。造成這種形勢的，其實和中國傳統文化有關，也和中國兵製有關。中國曆史上曾有很多次擁兵自重，地方割據的局麵出現，和軍隊私有化或半私有化的組織形式與人際關係有莫大關係。可悲的是這種遺風，即今猶存。有很多單位，常常有誰是誰的人的說法，而且還不止國內哩，就是國外的很多評論也往往持此觀點。誰是誰的人？這是一個很落後的說法，也是一個消磨意誌，腐蝕人心的說法。既為公民人人平等，誰是誰的呢？那種動不動先來一個山頭，來一個黨外有黨，黨內有派的作法，在大多數情況下，隻能其消極作用。對人的占有的另一個表現，就是男人的占有欲。男人——特別是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很深的中國男子，總希望占有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和自己的妻子建立平等互愛的關係。他有時候也愛她，但那是對於占有物的愛。所以這樣的愛，簡直就不能叫愛，也不配叫愛。這毛病的根源同樣久矣。中國古有三綱五常，很重要的一綱就是夫為妻綱。“夫是妻身之主”，“嫁雞隨雞，嫁犬隨犬”，但現在不是漢武帝時代了，也不是濂、洛、關、閩橫行無忌的時代了。可悲的是，還有那麼一些男人，總想把自己的妻子或者自己未來的妻子作為自己的私有財產。為此，雖然時間老人即將讓我們進入20世紀90年代，而因此發生的種種悲劇，還在所多有。
占有欲作為一種私有欲望，它本質上與社會主義道德相去甚遠。但社會主義還不到消亡私有欲望的時候。隻是對於私有欲望需要有所引導，有所節製。應該說，這和“多勞多得”的社會分配原則沒有多大矛盾。
報複欲望也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更不受歡迎。中國傳統其實對於占有欲的反感不甚強烈。反感也是有條件的，反對別人占有，希望自己占有。朱元璋打天下，還不是為了占有大明朝的錦繡江山，連帶著把在這錦繡江山裏生活的人和一切生物全給占有去了。不僅皇帝，大凡越是所謂有身份的人，還往往胃口也越大。幾乎到了看見什麼好東西都想著拿來據為所有的程度。自古以來，為著所謂“和氏璧”、“千裏馬”、“夜光杯”、“一捧雪”等等現實中的文學作品中的所謂“寶物”爭奪，而付出的代價實在不小。而且這種爭奪，大體上與權勢二字有關。因為封建社會本質上就決定了人的價值是等級製的，同樣人的欲望也就等級製了。級越高，人的價值也就越高，他的胃口也就越大，吞吃起別人的東西也就越發顯得從容不迫，雍容大度，甚至還有人滿臉恭維去抬著，背著，扛著，忙不迭地打揖作躬，送將上來。即使這樣，人家嘴裏還要推三推四，說不要哩。可你千萬不要因為人家客氣，客氣的要命，你就真的實在著心眼把禮物給拿回家去。要是那樣，最後倒黴的還是你。不過，好在中國人對於權勢者的這種客氣後麵的貪婪是早就琢磨透了的，十有八九，不會因為對方客氣而改變主意。您客氣，小的們更是客氣。“您要不賞給小的們一點臉，小的們就更加無地自容了。”一邊說著，一邊作揖。直到人家答應了，才如釋重負地出一口長氣，倒好像不是早就孝敬了別人禮物，而是人家“孝敬”了自己。
但於報複一道，不甚青昧。仿佛報複隻是小人心理，而絕與君子無關。但君子是否真的都是那麼寬腸大度，則又是另一碼事。但中國傳統文化，對報複確實是冷遇的。而且正是這種文化的消極影響，使得中國人往往對於善良的對手，偏偏生出霸道的作風，而對於凶惡的對手，卻又能生出寬容大度的脾氣。
中國人怕惡人，不能說每個中國人都怕惡人，但至少在心理上，有那麼一點點。88年第四期《讀者文摘》上摘了一篇“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是台灣的一位同胞寫的，使這位同胞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種對於邪惡行為的傻乎乎的甚至更為邪惡的一味忍讓態度。文章中氣充沛，激情不已，其中講了這麼兩件事。一件事，電視台有人把不合格的廠商揭露一下，於是有人就說：“你把檢驗不合格的廠商都揭露了，叫這些生意人怎麼吃飯？”這是貨真價實的奇怪談論，誠令人百思千思萬思而猶不可能。難怪作者要發感慨說：“我覺得惡心，覺得憤怒。但我生氣的對象倒不是這位人士，而是台灣一千八百萬懦弱自私的中國人”。“我們不能了解的是：中國，你為什麼不生氣？”另一個例子，是這樣寫的：
“我”看見攤販占據著“你”家的騎樓，在那兒燃火洗鍋，使走廊垢上一層厚厚的油沔，腐臭的菜葉塞在牆角。半夜裏，吃客喝酒猜拳作樂，吵得雞犬不寧。
你為什麼不生氣？你為什麼不跟他說‘滾蛋’？
哎呀！不敢呀！這些攤販都是流氓，會動刀子的。
那麼為什麼不找警察呢？
警察跟攤販相熟了報了也沒用；到時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禍上門了。
這情形多麼象我們周圍常常發生的事。畢竟我們都是炎黃子孫，連老祖宗傳下來的毛病也竟然如此相同。
然而，中國傳統文化反對報複的最惡劣的表現，還在忍受異族侵略之辱。中國自1840年以來，受的欺辱多矣，多矣，多矣，朝廷對此簡直就是麻木不仁，無動於衷。今年賠款，明年割地，後年搞門戶開放，大後年建立租界。然而，皇帝沒用一天不在皇宮裏玩著，樂著，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在這樣內憂外患的關頭，西太後居然把籌建後軍的銀子隨隨便便就拿來用作建頤和園的費用去了。
所以魯迅先生對於“恕道”一事，從來反感。他主張打落水狗，不但瘋狗，惡狗，正在咬人和準備咬人的狗，，就是已經落水的狗，也要一樣地痛而打之。他反對貓，因為貓的態度太多騎牆。他主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用一句著名的戲詞就是“血債還要血來償”。西太後的作風，不是屬於她個人的，不是因為她特別地混蛋於那樣的，因為她在某種意義上反映和代表了中國傳統文化的黑暗麵。魯迅的風格，也不是屬於他個人的，他代表了中國文化的光明的一麵。所以，先生死後，同仁曾誠心誠意，為他獻上一麵旗幟，旗幟上恭恭敬敬書寫著三個大字：中國魂。
報複欲望，並非全然壞事，至少對於消極的落後的霸道的惡勢力就應該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隻是要注意行之以法也就是了。
但報複欲望又是一種曆史現象，一種在人類發展史上不能永存的曆史現象。原始人不懂什麼叫報複，未來的人也會不懂。虎毒尚且不食子，為人豈可去傷人？但這話，在階級社會和私有製與私有現象尚存的社會中，還不能成為一般性原則。在現在階段，還是應該講，對敵人要狠，對人民要和。報複與寬容各有所長，你對壞人寬容，就成了壞人的幫凶，你對好人報複，又成了“窩裏鬥”。窩裏鬥要不得，那是最易損害社會和人的心靈的醬缸文化。
（6） 長久欲望和隨機欲望。
人的欲望不是等值的。人對各種欲望得以實現的追求也不是等值的。有些欲望追求，雖丟掉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就是極端欲望。而產生極端欲望的原因也複雜，有階級的，也有感情的，大半還在於情理之間。而更多的欲望則是隨機性的，即常常不能自覺，也不急躁，似或有之，或可無之，有無之間，隨意行之。
極端欲望，平時不常見，但也不罕見，對很多心氣平和而又生活安定的人來說，產生極端欲望的可能性小些，而對於其中那些沒有特別偏好和愛好的人來說，可能就更小了。
平時產生極端欲望常和心理大的波動有關，也和周圍環境出現大的變化有關，還喝個人的特殊境遇與愛好有關。
最常見的如熱戀，如自殺，如戀物成癖。
熱戀是戀愛的一個階段，現代人仿佛好些，不象五四運動前後，因為愛情常常要卷入政治文化鬥爭圈中，不以生報之，必以死償之。那個時代，實在出過不少涓生與子君，也出過不少駱駝祥子和虎妞，出過不少祥林母與祥林嫂，出過不少阿Q與吳媽，出過不少覺新與端玨，出過不少繁漪和四鳳，出過不少仇虎和金子，出過不少“我爺爺”和“我奶奶”，出過不少青玉和吳先生，自然也出過不少吳遜甫和佩瑤。現代人好像已經從熱戀過程中解放出來，好站在戀愛之外看人生，又站在人生立場上看戀愛。究其原因，大約也是時勢造愛情。什麼年頭了，您還為愛著自己的表兄“整日價情思睡昏昏”的怕不行。既沒那功夫，也沒人同情。為著愛情不成，就孔雀東南飛，也沒那必要，你完全可以不采取這樣的解決辦法，自然也沒必要因為愛情受阻，就一根繩子吊去自己的魂。你的魂是愛情的主子，你把她弄死了，要愛也沒了本錢。
但不管怎麼樣？熱戀卻是必不可少的戀愛階段，不過有出現的早晚罷了。真的愛得有些癡癡迷迷，牽腸掛肚，甚至有些神魂顛倒，才有味哩！想來，個中之人，都自由一番美妙的機會。熱戀階段，常把戀愛作為一種極端欲望，這個時候，你雖然是戀情的主人，同時也是戀情的努力。“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縱然你一百次裝出滿不在乎，她還要在你內心深處101地提醒你，到時候了，接個吻吧！
熱戀屬於極端欲望這個範疇，然而，還有些不確切處，說自殺屬於極端欲望這個範疇，可就真的千真萬確了。但對多數人來說，自殺是一種極度心理封閉狀態產生的後果。它雖然比之熱戀來得更極端，卻沒有熱戀來得更頑固更持久，熱戀熱或是失了戀，是100個人勸也不見得能很快使他恢複情緒的。自殺則不同。自殺不能對人言，因為不能對人言，又偏要對人言，所以才寫遺囑。熱戀是一種美事，要保密，常常保不住，你不讓他說，他還憋得難受，非找你說呢！自殺則恰恰相反，就是你已經十分留意了，還可能防不勝防，不知怎麼一來，他就死了。熱戀是熱的，熱得有些冒氣。自殺是冷欲望，冷靜得沒有半點生息。熱戀中人，能不對任何人吐一言，也不會對人言的。老舍先生多麼謙和，然而下決心“去了”的時候，竟然誰也沒看出來。話說回來，一個公開嚷嚷要去自殺的人，說“各位高鄰，本人活得不耐煩了，略備水酒一席，與各位痛飲一回，然後，我就跳井去罷。”這樣的人您說他會自殺嗎？別人能相信他自殺嗎？自殺欲望一旦公開，不是馬上化解就會成為滑稽。
愛好成癖也能成為極端欲望。不然，為什麼叫癖呢？癖有好壞，錢癖，色癖，賭博癖，都是壞的，如此惡癖，若不立地成佛，必遭惡報應。也有好“癖”，如三國時代杜預將軍的左傳癖，那個就不錯。台灣女作家三毛女士，寫書寫得入了魔，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內，媽媽送飯都不開門，隻好將飯放在門外，默默祈禱。乃至下次再來，看見飯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兒，禁不止那眼淚就一滴一滴落將下來。這樣的入魔，也可以說是寫書成癖，這癖好也是好的。
癖好，有時是不可理喻的，雖在當事人看來，還是順理成章，一千個正確，一萬個理由。但在別人觀來，就不免有悖常理，甚至不可思議。而且，即使自己也覺得某些做法似乎有悖常理，偏又不能依理改之，是謂之“癖”。例如，本人好讀書，又好買書，買了書沒地方存放，弄得壁櫥，立櫃，箱子，書架，寫字台，衣裳架，處處皆是。有好書必買之，雖能借，亦不借，以為借書徒逗其饞，空自還得肚內饞蟲爬上爬下，已有的書，不能少，少一本都心疼肝疼。想當初曾有一豎排“紅樓”，愛不釋手，後來，父親又為購一橫排本紅樓，看著方便。便建議把豎版轉讓給別人。竟為此鬱鬱不歡，作夢都在與“紅樓”告別。雖係窮書生，求書不怕高價，寧可一日不食，不可一日無書。想當初，小書攤賣澳門版《金瓶梅》，說是古本，其實刪節本，要價100元，狠狠心，馬上買來，連價都不還。後來，又聽說北京大學出了線裝本，定價690元。於吾輩窮人，可謂天文數字，然而，咬咬牙，又高高興興請入家來。再後來，看到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的精裝本張竹坡批的《金瓶梅》，一見心癢，再見難熬，不及三次，又出58元“大洋”連搭配的書一塊買來。有時候，妻子問我，你這買法有沒有什麼欠妥的地方嗎？馬上立正回答，有。很可歎，立正回答以後，還是依然故我。內子尋此夫婿，隻好自怨命苦者也。
隨機欲望則恰恰相反，這是隨隨便便的一種欲望，無嗅無色，看不見，摸不著，偶然興起，請來亦可，倘不如意，回絕亦可。仿佛您在大街上走著，聽見說大減價，“不惜血本，忍痛割愛”，於是，逗您一笑。買書一件兩件，也可以。不買，也可以。隨機欲望，在於隨機而發。有時候，也有大收獲，不過那也多屬於“得來全不費功夫”一類。說通俗點，就是巧了。因為“巧了”，所以，才隨機應變，引出不少得意。
一般地說，極端欲望，因為期望值高，得之心切，所以，成功時，也有大快樂，失意時，也有大煩惱。隨機欲望，因為期望值低，得之一快，不得也未始不快，縱然不快，也是小不快也。總而言之，它屬於民歌野調，頂多夠得上跑野台子的水平。
（7） 積極欲望與消極欲望
積極欲望與消極欲望是以欲望的性質來劃分的。極端的欲望，好壞易見。一個人蓄謀殺人，且不論他要殺什麼人，在法治國家裏，全是錯的，有這欲望，就該處罰。對於極端欲望，除去曆史環境轉換而引起的標準轉化意外，大體可以涇渭分明。實際上，壞人也知誰是好人，就是監獄裏的在押犯，難道他們就不知道毛澤東比之蔣介石要好上10000倍嗎？就不知道凶哦頭流氓是為社會所不恥的嗎？
欲望的優劣總有一定的標準，即如本書前麵講過的8條標準，8條標準就是分水嶺，嶺南為之暖，嶺北為之寒。但現實總比理論複雜，因為它不理論原則複雜，所以才需要不斷進行理論探索。
現實欲望的分析難就難在它常常處在你中有我，我中喲你，優中有劣，劣中有優的情況。好比《蕩寇誌》，那內容真不好，發黴發臭，難以下咽。然而，文筆卻是好的。對比很多中國古典小說，文筆均屬上乘。人物也有些光彩，但方向不對，光也是逆光，彩也是惡彩。曆史上很多人物都有這種情況，而且有這麼一條規律，越是人物越複雜。因為他是一個人物，所以他的內涵才來得更為深刻，他自身的矛盾之處也可能更多些，更深刻些。很多有能力的文學家看到的也正是這一點，並且由此生發，寫出他們獨特的靈魂。
實在說好兵帥克就比郭建光複雜，安娜 卡列尼娜又比李玉和複雜，阿Q和於連，到現在還是一個謎哩！後輩兒孫研究來研究去，沒有真正研究清楚。
因為事情複雜，所以才有些界限難定。常常把好的欲望看成壞的，又把壞的欲望看成好的，秦始皇沒有留下日記，人們要知道他的心思可不容易；盧梭留下了《懺悔錄》，懺悔一生所作所為，寫得好不生動活潑，然而，人民理解他就比較容易了嘛？也不容易。
有些欲望初一看是好的，蘇共20大，說用幾十年光景就能進入共產主義，現在幾十年過去，進入共產主義了嗎？中國58年搞大躍進，說幾年幾年就能超英趕美，現在超過英國，趕上美國了嗎？要說實現共產主義或者超英趕美的欲望不好，那是瞎說。但願望不合實際，要說它好，卻又是瞎說了。這是一個悖論，悖論本身就證明認識上的片麵性，不能避免偏麵性，就會惡性循環，永遠悖論下去。
人的欲望的複雜，其實不亞於任何一件事情。人們經常在是與非，進取與需求，報複與占有，道德與非道德，等等矛盾的心態下發生各種各樣的欲望要求。正是因為有這些矛盾的欲望存在，人生才變得那麼複雜，那麼盛大，那麼容易產生種種差錯和麻煩，同時也變得那麼有趣。毛澤東的偉大，很少有人不承認的，雖不必說幾百年出一個的鬼話，曆史並不多見卻是事實。那業績，那思想，那作風，那毅力，那智慧，那文章，那詩詞，都有口皆碑。然而，這些內容固然偉大到令人目眩，李銀橋偏偏不講這些，加之權延赤一番詢問，隻講身邊瑣事，便有動人心處無數。毛澤東常常為睡覺發脾氣，有時脾氣很大，毛澤東看戲看激動了，能忘記已經解開的褲袋就一下子站起來；毛澤東愛吃紅燒肉，連科學也管不住他；毛澤東愛遊泳，你卻是說危險，他還偏去。毛澤東和江青鬧了一件，就和警衛談心；有時批評錯了別人，又做自我批評。毛澤東愛女兒，也愛自己的家庭，他易生新情，又不忘舊情，如此等等，您要說這些事情比遼沈戰役、淮海戰役更重要，鬼才信。但沒有這些，人們心目中的領袖形象就不豐滿。一碗紅燒肉比起一個中國來就小到無窮，然而一碗紅燒肉反映出來的一個人的性格，也許是找遍整個中國都找不到的。人物複雜，才能有味，欲望複雜才能富於活力。
不僅如此，不同性質的欲望還可以相互轉讓，消極欲望可以轉化為積極欲望，積極欲望也可以轉化為消極欲望。正如多勞多得並無不好，為著多得，想辦法想到歪門邪道上去了，那就不好。耽於享樂本來不好，去掉過頭的部分，就有成為美食家的可能。一個人喜愛跳舞，本是好事，跳舞跳得發了瘋，家也不要了，工作也不要了，就成為壞事。後來“改邪歸正”，又成為有點，因其舞姿優美，在單位可成為文藝活躍分子，在家庭也會變得更可人疼。
但不管怎樣，消極欲望與積極欲望之間畢竟有一個客觀標準。大體說來，有利於社會進步，有益於創造性生活，有益於他人，也有益於個人身心健康的就是好的。如果這些好的內容相互發生抵觸，那麼，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棄魚取熊掌就是。
綜上所述，人類欲望可以從不同的標準，以不同的視角，給以不同的類別分析。前麵已經說過，這些分類不是同一層次的，也不是互不相幹的，往往一個欲望兼有幾種身份。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它，可以發現幾種不同的形狀和幾種不同的顏色。我們進行分類的目的，也恰好就在於盡可能全麵地揭示它們本身的這些不同狀態和不同顏色。
公平地說，僅用一個視角看問題的方法已經過時了，兩個視角就比一個視角好。中國古詩詠月亮的很多，但視角多選在地麵，“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賀獨出心裁，便“站”在月亮上麵往下看，這個視角，多麼難得。
一個視角，弊病很多，既使最好的視角，亦不過一個視角而已，結果還是不能避免偏麵性。盡管現代科學技術十分發達，而越是發達，越要求人們對研究對象，分析得透徹，掌握得全麵。不透徹，不全麵，不能有所作為。航天飛機是一個複雜的係統工程，您選擇一個視角，即使這個視角是最佳視角，也不行。一個視角總是偏麵的，即使你看到的是最重要的部分。實際上，真正翻船的並非全是大江大浪，大江大浪都可以過去，卻在小河溝裏翻了船，這樣的事情難道還算罕見嗎？
何況說，曆史在發展，即使想當初曾經是最佳視角的，曆史發展了，也可能石雕最佳地位，成為次佳，甚至不佳視角。20世紀80年代的人，不能總站在19世界80年代的立場上去看問題，更不能站在18世紀80年代的立場上去看問題。不用說，站在17世紀80年代的立場看問題就更不行了。你不能說，法國大革命偉大的很，就照那原則辦吧！也不能說彼得大帝和明治皇帝都是改革能手，現在中國正在改革，就照這兩位榜樣的去做吧！他們的改革資格固老，比他們資格老的改革家還多著呢？古希臘有過大改革家法得克利，中國先秦時候有過商鞅變法，商鞅變法資格夠老了 ，可它以前還有過大禹治水呢？你資格再老，還老得過大禹去嗎？但總是站在大禹的立場上看現代世界，你想想能看出一個什麼結果來？
多視角看問題的依據，就在於被看者本身就是多層次的，欲望本質上屬於一個結構，即使瞬息即逝的欲望，也是一個結構。不論這結構是封閉的還是開放的，不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裏裏外外地取看，怕是難看清楚。
2、欲望三部曲
人有多種欲望，各種欲望本身可以因為主體和客體的不同情況而排成不同的序列。如果把這些欲望的排列，隻按一般性標準去排列的話，每一種欲望就是一個層次，層次由低而高，或者由高而低，形象一點講，這些由低而高或者由高而低的層級就可以看做一個接一個的不同階梯。
欲望階梯的分析，也應該是多視角的。這裏研究三個方麵。
（1） 需求階梯。
需要階梯的理論是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的一個砝碼。這幾年在中國心理學界和社會學界生根發芽，產生很大影響。但在它的故鄉，仿佛倒沒有這麼大的影響似的。作者參加中國文化書院的學習，一位付姓美籍教授來華講學，講到某個與此內容相近的題目時，有學員問他對馬斯洛的需求理論，有什麼評價，這學者說不知道誰是馬斯洛，經別人提醒，才有記憶。這現象很有趣。之所以有趣，是因為裏麵的學問大著呢！
此處先不管它，且介紹和分析一下馬斯洛的需要理論。馬斯洛將需要——need分為五個層次，這五個層次是：生理需要（the physiological needs）；安全需要（the safety needs）；愛的需要（the love needs）；尊重的需要（the esfeem needs）和自我實現的需要（the needs for self-acfualization）。
5個需要的內容很明確，所謂生理需要主要是指生理和傳衍必須的物質需要。在解釋這個題目的時候，他還專門講到饑餓。他說：“一個缺乏食物、安全、愛和尊重的人，很可能對食物的渴望比別的東西更強烈。”又說：“如果所有的需要都不能滿足的話，那麼，有時你就會被生理需要所支配，而其他的需要動機就不存在了。”
所謂安全需要，是指生命安全。照馬斯洛的意見除去生理需要之外，再沒有比安全更重要的了。比如未成年的孩子，最擔心的恐怕還是挨餓，最懼怕的就是不安全。因此，他不能離開大人，盡管他希望大人能給他更多的自由。馬斯洛講述兒童在沒有熟麵孔的大人麵前的害怕心理，既有根據又有道理。實際上，孩子的成長，仿佛一根平衡木棍上的珠子，一頭表示依賴，一頭表示獨立。孩子就在這獨立於依賴的矛盾心理下不斷選擇自己，也選擇別人。最後，終於獨立戰勝了依賴，於是我們說，孩子長大了。倘或某個兒童總不能從依賴心理中解放出來，他就總沒有長大。因為他在生理方麵雖然成熟了，而在心理方麵還是幼稚的。反之，如果孩子已經長大，而家長還要拚命把他們嚴格地限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那麼，兩代人之間的衝突就是不可避免的。您想一想，一隻老母雞，在逼到危險的時候，是會把自己的孩子用兩個翅膀保護起來的。而一個再有資格的老母雞，如果要在危險麵前把所有他曾經哺養的公雞母雞都保護起來，可能嗎？
所謂愛的需要，主要是指文化情感方麵的需要。馬斯洛說：“假如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都很好滿足了，就會產生愛、情感和歸屬的需要，並且以新的中心，重複著已經敘述過的整個環節。”愛的需要自然也包括性愛在內，但愛與性之間並不能劃等號。它說：“應該強調的是，愛與性並不是同義的。性可作為純粹的生理需要來研究。愛的需要包括給別人的愛和接受別人的愛。”
所謂尊重的需要，是“希望自己有確定、牢固的地位，希望別人的高度評價，需要自尊、自重，成為他人的尊重。”
所謂自我實現的需要，是指在社會生活中實現自己的願望和價值。盡管每個人的願望和價值實現量並不相同。
馬斯洛講5個需要，其中特別強調的一點是需要的層次特征。即從低到高，先低後高的特征。他認為，最低的需要不能滿足，那麼，上一層的需要就不能產生，反會掉轉頭來一起轉向低層次的需要。這仿佛有點道理，比如一群饑得兩眼發蘭，蘭窪窪好不嚇人的災民，不管這災民中有大學教授也好，有能征慣戰的將軍也好，有餓得從寺院中跑出來的和尚也好，有大電影明星也好，有永遠不願意失去風度的貴族也好。總而言之，餓的眼睛都蘭了。這時候，你再讓它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研究關於星球大戰的防禦戰略，研究“金剛經”和“壇經”，研究電影藝術和表演的方法，研究挪用軍款修頤和園，他們沒這心思。此時此刻，一個黃橙橙的大窩窩頭也許比萬兩黃金更重要，因為實在餓得有點不分東、南、西、北起來。重耳是貴族，貴族是最講自尊也最講麵子的，然而，餓極了，農夫的飯也乞討，追隨者大腿上的肉也狼吞虎咽。記得大約十二、三歲得時候，讀到一本對青少年很有影響的《春秋故事》，看到這一節時，我就問一位長輩，重耳吃介子堆大腿上的肉，怎麼吃呢？生吃，熟吃？生吃怕難以下咽，熟吃又如何吃飯？炒？煮？燉？溜？炸？煎？不論用那種方法吧！他們手裏有鍋嗎？有鹽嗎？有油嗎？有一切必需的調料嗎？問來問去，問得這位長輩發了火，說：你不懂。問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純屬吃飽了撐的。我當然不希望這樣的回答。但現在想起了，也覺得似有無限道理。重耳餓得發瘋，見一塊好肉送來，還管什麼煮、燉、炸、煎？一把手抓過來先啃去半邊。那吃法，有飯吃的人很難想象。你吃的飽飽的，人家重耳先生饑腸轆轆，苦不堪言，你還在夾七夾八的胡亂提問，可不是吃飽了撐的！
對馬斯洛的需要理論，還有幾點補充。
一點：內容補充。
馬斯洛講了5個方麵—5個階梯，大體全麵，尚有疏露。在我看來，人至少還有發泄需要，幸福需要，依存需要和變革需要這樣幾個內容。
先談發泄需要。我們現在學乖了，評人論事，常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既無完人，就不能指望任何人都不犯錯誤，也不能指望任何人都不鬧情緒，更不能指望任何人都不被人誤解。因為人皆有錯誤，才說人無完人呢；因為凡人都可能鬧情緒，才要開設心理谘詢服務電話台呢；因為人人都有可能被誤解，才說理解萬歲呢！人有情緒就要發泄情緒，你不讓他發泄，他就可能憋出病來，發泄是一種解脫，相對於心理很生理反應，也就成為一種需要。人為什麼要哭，為什麼要大動肝火，因為情緒鬱集其內，不哭不怒不足以宣泄也。總憋在裏麵，怕要出現崩潰的。所以，猶太人就有到耶路撒冷的“哭牆”，哭以傳情的。現代科學也證明：哭泣對健康大有益處。舊時代有小夫妻發生爭吵，一方暴跳如雷，一方隻是哽咽，話都不說，於是那些善解人意的老媽媽，就批評暴跳如雷者，罵他不知好歹，讓他出去逛逛，而且連推帶搡，“轟”走了事。而對哽咽不語的一方，則苦頭婆心，連說帶勸，讓她願意哭就哭，“說出來就痛快了”，最好“哭出來”；還要對家人說：“讓孩子哭一場吧，哭出來就沒事了。”哭並非好事，然而，在特殊情況下，不哭可能導致更大的悲劇。《金瓶梅》寫李瓶兒自嫁西門慶，大轎到了門口，連個人毛都沒有。新婚三天，西門慶夜夜不入瓶兒房中睡覺，把瓶兒羞辱得不得了，一根繩子，懸在梁上，虧得被人看見，救下來了，書中寫道，孟玉樓，吳月娘，李嬌兒幾個聽說此事，茫茫感到李瓶兒房裏，“見金蓮摟著她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隻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她睡下，各歸房歇息。”您聽聽，李瓶兒“哽咽一回，方哭出聲。”搶救者、幫忙者，旁觀者，察看者的心就“一塊石頭落地”，回房睡覺去了。哭——宣泄的功勞大也不大？
再說幸福需要。幸福需要不等於生存需要，其理不言而明，否則要爬在豬圈中的大小豬崽，個個堪稱幸福。幸福需要也不等於安全需要，同樣不言而明，否則監獄中的犯人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因為他們其實最少生命危險。就是敵機跑來轟炸，也斷斷沒有向監獄丟炸彈的道理。幸福需要又不等於愛的需要，愛常常是幸福的原因，卻不一定是幸福的結果。幸福需要與發泄需要仿佛鳥之兩翼，車之兩輪。因為鬱悶才要發泄。因為幸福才更快樂。人對幸福的需要就是無時不在的。無論剛猛無敵的鬥士，還是一心撲在科學事業上的專家學者，還是無所作為，活得平平庸庸的庸人。沒有一點幸福意識的人，不是呆子，就是瘋子。但楊白勞不是麻木不仁者，也不是不知道苦，甚至以苦為樂，沒有血性沒有恥辱感的人。雖然窮固然窮到了極處，苦也苦到了極處，他還要和自己的女兒過上一個愉快的新年的。正為此，才在一片大風雪裏，買二尺紅頭繩回來。
幸福是一種希望。希望幸福的人往往就是那些更肯於也更勇於艱難跋涉，吃苦耐勞的人們。
還有依存需要。人生群居動物——錯了，——是社會動物，因此，人生來有依存於群體的要求。這需求固然和人的種族遺傳有關，更主要的是取決於人的社會文化屬性。
因為人本質上屬於社會，屬於文化，因此任何一個個體都不能離群索居，特別是長期的離群索居。不要說一個人，就是一對最幸福最健康最聰明最能幹的夫妻。應該說是最具備幸福條件的人了。然而，如果使他們長期遠離人群，就算吃穿不愁，所用無虞。您想一想，他們能不能幸福？回答是顯而易見的，不能幸福。他們舉目無親，沒有任何社會交往；他們沒有事業，縱有事業也將失去社會意義。他們雖有愛情，而愛情一旦失去比較，就沒了半點吸引力。實際上，人的感情之所以如此美好，是因為她與其他種種情感類型比較的結果。是愛還是恨比較的結果，是愛與不愛比較的結果，也是愛與愛比較的結果。人生多有愛，幼時得父母之愛，後來受師長之愛，成年有異性之愛，工作有同事之愛，晚年有子女之愛。因為這些愛是不同的，才能種種愛情，各有自慰。現在可好，一切愛情當然無存，隻剩下兩個人你抱著我愛我，我摟著你愛你。好比一塊臭豆腐，因為和“香”豆腐比才知道它臭。如果世界時一切豆腐皆無，隻剩下了臭豆腐，那麼，你也就沒必要叫它臭豆腐了，如果再失去一切味覺比較物，那麼，連臭與不臭也分不出來了，叫它臭豆腐很好，叫它香豆腐也很好。愛情到了這個份上，真要淡漠死了，成了一碗沒滋少味的白開水。
也許有人會說，你這是空想，世界上會有一對幸福夫妻，莫名其妙就離群索居而永不歸來的事情嗎？何況說，既是夫妻，就大有可能生產出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乃至二個兒子，三個女兒來啊！那麼，我就再說兩個現實中確實存在或者曾經存在的例子。
一個例子，《魯賓遜漂流記》中的魯濱遜。魯濱遜並非實有其人，但是實有其事。經作者加以文字構想，成為世界性名著。魯濱遜其人若何，很了不起。無論他的心理素質，生活能力，智力水平，身體狀況都是第一流的。然而，他痛苦，這種痛苦並未因為他能夠生存下來而減輕過。他生活得驕傲但不幸福。原因很簡單，就是他是一個人，而一個人離開人的社會，那是最可怕的，所以他一生中最為激動的一刹那，乃是他落難孤島之後，第一眼看見海上帆船的時候，而他一生中最為幸福的遺產，就是和那帆船取得聯係的一瞬間。
一個例子，南極考察隊員。在南極，現在已不算孤獨，但比起生活在故國的人們，依舊萬般孤獨。去過南極的人，都說一到南極，思想感情就升華了。升華這個詞用得好。而升華的原因卻有好幾條，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隻有在遠離故土和遠離祖國的時候，才能真正比較恰當地看到故土和祖國的價值，於是自己的靈魂也隨著這價值的發現而升騰起來。
一個例子，《中國西部大監獄》一書中專門講過一位非常霸道的罪犯，他愛打人，打人成癖，幾次加刑，都因為在監獄中鬧事。打人的手段可謂心黑手毒。他自稱什麼都不怕。死都不怕，老子還怕誰？怕誰？怕禁閉。禁閉照理說並不痛苦，隻是孤獨罷了。然而孤獨就是一種難忍的痛苦，特別是對於那些非自願的意誌品質又虛弱和低劣的人，就是最大的痛苦。有時候，比死還要難受100倍哩！所以，在禁閉幾天之後，這罪犯就連哭帶喊，請求饒恕了。
這樣的例子還有好多呢？白毛女，真的白毛女，等人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渾身是病，連說話的能力都快喪失了，而不像舞台上的白毛女那麼富於浪漫主義色彩。孤獨可使人心死，而哀大莫過於心死，人的社會依存需要的意義就此可知。
末後，說幾句變革需要。變革可以說是人的天性，是人和其他所有種屬的本質區別。自然人類當中也有墨守成規的，也有喜歡一承不變的，也有無論如何不能拋棄舊的思維定勢的——你講新思想新秩序，本老爺天生一副拗脾氣，不管新秩序，隻愛舊秩序。
盡管如此，人類仍要變革，仍在變革。變革時期大變革，平和時期小變革，無時無刻不變革。講舊中國傳統建築，好講“秦磚漢瓦大屋頂”。殊不知秦磚漢瓦大屋頂也曾經過一個發展變革的過程。不然的話，為什麼李春能造出趙州橋來，魯班就沒有造出過趙州橋。為什麼明皇宮的水平能夠超過漢代皇宮的水平？自然中國傳統文化有其蔑視科技，思想保守的一麵。不然，中國人抱著秦磚漢瓦大屋頂的傳統抱了兩千年，歐洲人為什麼不抱著哥特式建築2000年呢？
人類本質熱愛變革，因為他們有變革的需要，但人類進入私有製以後，是以不同階段的政治鬥爭構成整個人類社會的。因此，在對變革的態度上，既有階級之別，又有階級地位的曆史轉化之別。原始社會即將瓦解的時候，奴隸主是變革的主力，因為最能代表社會的不是奴隸，而是奴隸主。盡管奴隸社會的絕大部分財富特別是物質財富不是由奴隸主創造而是由奴隸創造的。奴隸社會走向末路的時候，改革的大旗就由地主階級扛著，同理，最代表封建社會的不是農民而是地主，雖然封建時代的財富尤其是物質財富，絕大部分也是由農民階級創造的。以此類推，資產階級最能代表的就是資本主義，而工人階級最能代表的就是社會主義。需要補充的是，社會主義雖然本質上是工人階級領導的社會組織形式，卻又是走向人類大同的過渡形式。但即使到了社會主義，不變革行不行？對這個問題，我們這些生活在社會主義製度下的人們，最有發言權。不變革不行。所以，現在幾乎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在進行改革，進行經濟體製和經濟體製的改革，盡管改革的基礎和模式並不相同。
人類隻有變革才有希望，而且社會變革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參加這樣的事業雖有奉獻，亦有幸福，奉獻越大，意義越大，幸福也越多。想當初，法國出現資產階級大革命，雖為此使整個歐洲都產生混亂，也死了很多人，特別是死了很多好人，但人們就因此而看不到它的偉大的曆史意義嗎？如果馬拉仍然活著的話，如果羅伯斯比爾沒有被由他創立的公安委員會槍決的話，如果丹東沒墮落而且還能回答問題的話，如果拿破侖能夠聽到我們今天的問題的話，他們對自己的行為會怎麼看呢？無疑，他們終將英雄無悔。大的社會變革和社會變革是人類的光榮，法國大革命如此，美國獨立戰爭和解放戰爭如此，俄國十月革命如此，中國三年解放戰爭也如此。現在還在世的參加過遼沈、淮海和天津戰役的老戰士們，回憶當年的情形，怎能不萬分激動、無比驕傲？萬分激動，因為那是一項偉大的事業，值得激動；無比驕傲，也因為那是決定中國命運的偉大戰役，值得驕傲。
變革的形式不僅戰爭，變革的結果有勝利也有失敗。中國自商鞅變法其，一直到戊戌變法止。不論成敗，其代表人物和他們所代表的人們，都是可歌可泣值得子孫後代永遠敬仰的。戊戌變法失敗了，它的失敗也證明中國封建五朝的“氣數”已盡。但先進的人們變革的要求不但沒有被壓下去，反而來得更堅決，更激進，改良不成，便要革命。
人類的變革需要本質是曆史得以不斷更新和發展的需要。這需要和其他種種需要相比較，才是最為壯觀也是最為重要的。
一點， 關於需要階梯的補充。
我在前麵剛剛說過，馬斯洛的階梯理論，即滿足一個低階梯的需要之後才可能產生高階級需要的理論，仿佛有點道理。為什麼說仿佛有點道理。因為，馬斯洛的講法隻講了一個側麵，這個側麵是很重要的，就這個側麵反映的事實而言，有道理，而從另一個側麵去觀察就沒有道理了。簡而言之，馬斯洛看到了人的需要階梯的曆時性特征，而沒有注意到人的需要的同時性特征。
曆時性需要，在我看來，有兩點意義。第一個意義，它隻能有低級向高級相繼產生；第二個意義，它不能同時共在——低級需要未滿足時，高級需要不能出現，低級需要已經滿足，其需要動機便開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