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是,權力欲望並非壞事,違背曆史發展的欲望才是壞事情。
但中國是一個封建社會曆史悠長的國家,而且數千年一而慣之,未曾發生中途泵組燈具邊現象,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反映在權力欲望上,心態常常不能正常。就是帶不去管它,楊三姐告狀就認準了非找青天大人不可,後來到底給撞上一位,萬幸,萬幸。新社會理應發生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社會製度確實有天翻地覆之變,而民族文化心態有點追不上這變化,對人民當家做主這句話,簡直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如果說不是絕大多數人至少想當多數人就認定了人民國家就應該毛主席做主,聽毛主席的話,一點錯也沒有。所以,在開國大典的遊行隊伍中,就有一位老漢,走到天安門前,向著城樓上的偉大領袖,納頭便拜。拜倒雖然隻有一個,和他這思想境界相似的確有許多。以致17年後,偉大領袖一發動“文化大革命”,說中央出了修正主義,國家馬上有變色危險,於是萬眾沸騰,瘋狂出擊,在中國960萬平方公裏土地上演出了一場大悲劇大鬧劇。。
中國人的傳統文化心態,表現在權力欲望上有如下種種不正常,或者說曾經有如下種種不正常。
一日:官大發大,辨別不清。官大法大,這本來不應當成什麼問題。不論你多大的官兒,首先都是普通公民。因為你隻有是普通公民,你才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你才能在國家各類機關中擔任公職。既然是普通公民,沒有二話,隻能嚴格遵守法律,按規定的法律程序辦事。
而在實際上,卻往往與此背道而馳。“十年動亂”不去說它了,公檢法全給砸了,連國家主席都給七鬥八鬥鬥死了,還有什麼法製可言?就是近幾年,冠達發大的辯論和議論也一直存在著。實在說,我們偉大中華民族能認真的辯論這件事情,就是一大曆史性進步。曾幾何時,不要說辯論,連考慮這件事的必要都認為沒有,想都不曾想,就跟著官高權重的領導人把公檢法給砸爛了。
這幾年進步雖大,問題尚多。法庭辯論,法官不過律師,於是勃然大怒,便命令景觀把律師轟出法庭。看看是你的嘴裏還,還是本法官的權力厲害!報紙上登過此事,但未見下文。好像也沒引起多大凡響是的,仿佛人們對這樣的事情習以為常又有點麻木不仁,轟就轟吧,誰讓人家是法官呢!這樣想法的人不知多也不多。我又一次曾把這件事和一位在法院工作的人說起來,滿以為這位同誌會對那法官的做法表示義憤,誰知道這位同誌馬上正色回答我說:那幫律師,別理他們,胡攪蠻纏,隻會搗亂,八成是拿了當事人的錢了。問他依據,不答;問他北京有沒有這樣的事,又不答。我想,大約是我問的不高明,不答不答吧,問多了說不定這小同誌還會認為本人也拿了當事人的鈔票了呢,您說是吧?
法官轟律師,這是突出的一例。權勢者說情,也是普通現象。一個罪犯被捕獲,本來人心大快。然而你這裏未曾審理,前來說情的人,馬上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這個要求減刑,那個要求無罪釋放,這個說他本人有病,那個說事實尚有出入。軟硬兼施,軟磨硬泡,讓人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看你卡麵不開麵!有時候,一些記者為著弄清某些情況,一不小心,得罪了權貴,人家連照相機都敢沒收,連人都敢打。本來也天不怕地不怕,怕你幾個小記者咋的?“滾”,一聲牛吼,便做煞尾。那模樣那腔調正和劉四爺罵祥子轟祥子走的情形差不許多。
還有以權謀私,什麼法不法,一朝權在手,便把私利收。這樣的人雖然不能說很多很多,但有一個,就給國家敗壞名譽。劉青山,張子山不也就兩個人嗎?影響卻壞得很。毛澤東主席大筆一揮,同意槍斃。直到今天,老人們還當革命教材給我們講哩。
這些可能都是個別現象,但個別現象已經驚人。還有一些重大的決策,其實也帶有很大盲目性質。比如早幾年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製,旱地逢甘霖,立竿見影,很快見了成效。於是,中央發文件,告訴農民,農村實行土地承包,一定20年不變,一些山林的承包,還可以30年不變,40年不變甚至50年不變。一言九鼎,氣魄非凡。但沒過幾年,情況不同了。因為有了賺錢生意,農民不要種地了,你不變,他變,糧食產量出現徘徊,某些地區甚至嚴重下降。20年不變,不行了。於是又號召組織農民向適度規模經營過度。不變於國於民不利,那就隻能變了。據說北京成交有的農民要和政府打官司,你適度規模經營把他的土地適度規模進去了。他坐在耕地承包土地的拖拉機前不動。圍著保衛自己的合法權益,硬要豁出一命。中國11億人口,好幾億農民,對於牽扯他們切身利益的大事。20年不變好,中途改變也好,沒有法製作保證畢竟是一個不小的缺點。相信在未來法製健全的時候,就不會再生這樣的事了。權大還是法大?結論清清楚楚,要在掌握各級權力的領導者們,能夠真正執法,懂法,守法。都則,執法機關應該警告和追究他們的法律責任。
二曰:領導職務,不容自薦。中國人喜歡做官,其喜歡的程度,不亞於任何一個民族;中國人又怕別人說自己喜歡做官,其害怕程度幾乎可以超過任何一個民族。
喜歡做官,又怕人家說自己喜歡做官,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文化心理。要是美國人,他想當總統,他就說;相當州長,他也說。當不當是另外一回事,既然想當,當眾宣布一下沒什麼關係。中國人則不行,他明明喜歡做官,卻有偏要謙虛,說不在乎這個。但你別以為她真不在乎?就是一個組長,應該選他而沒有選他,他也會小半天心裏不舒服。遇到生慣的事,很多人著急上火,進家門沒一點好臉色,摔盤子砸碗,拿夫人或孩子出氣。但一進單位,馬上另一副神態,你找到他頭上,他還要謙虛。說這個我幹不了,真幹不了,才學疏淺,不能勝任。對這種謙虛,你大可不必認真。那不過是一種姿態,錯把姿態當本心,到後來弄一大隊意見出來,也隻能怪自己糊塗。
中國人喜歡做官,有文化淵源。因為中國封建時代具有特別鮮明的官本位文化特征。雖然也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千萬不要據此就認為中國人最好讀書,讀書不過是手段,做官才是真正的目的。為什麼讀書,因為讀書可以中舉,中舉便能做官,“學而優則仕”嘛。因為讀書與做官相聯係,就成為一種成功的捷徑,因為儒家經典都是與朝廷科舉有關的,所以除《四書》《五經》等朝廷欽定的書籍之外,別的內容不必認真去讀。唐人重視詩歌,於是《四書》《五經》之外又重詩,明人考《八股》,所以除《四書》《五經》之外又重八股,總而言之,是靠什麼,學什麼。中國的科舉製度,與整個封建製度相和諧,確實有一套很完整的體係與方法。但也因此,隻有儒學正統文化的地位,二妹科學的地位,沒有技術的地位,沒有其他曆史學派的地位,更沒有應用學科的地位。中國人重視“仕途”,因為仕途是平常時節唯一能夠出人頭地,並由此走上特權階層的道路。
中國人又怕別人說自己想當官,這原因很複雜,一句話兩句話還真說不清楚。這大約和仕途很難有關;和走仕途道路容易遭到對手嫉妒有關,和儒家文化的中庸主張有關,也和知識階層的清高有關,特別是怕被人攻擊有野心有關。因為仕途很難,所以,說了大話就容易自己束縛住自己,萬一實現不了,徒生煩惱。不如說的謙虛些,萬一考不重,也好下台階,因為要求走勢圖道路的人很多,僧多粥少,難免爭風,風頭太硬,易生妒忌。況且仕途又是險途,你樹大招風,大家就可能背後算計你,不如韜光養晦,以退求進。以為儒家文化主張中庸,不去固執己見,也不怎麼鋒芒畢露。說話多猶豫地,整合儒家風範。因為知識階層特別是極富才學的那一部分,他們報複很大,這報複沒有皇帝的支持就難以實現。一級一級向上“爬”,那不是他們的本性,身居下層,實施日日都要五鬥未折腰。於是選官不如選佛,做顯貴沒入做隱士,於是便以清高為餌,索性隱居山林去也。但最重要的一條,在於動輒議論未來的仕途,最容易引起當權者的不滿,他們最願你有重心,最怕你有野心。中國自古以來,殺功臣的時候多,殺知識分子的時候更多。對於有能力又有當權欲望的知識分子,最是放心不下。朱元璋殺功臣如魔王,但矛盾最多的還是和宰相的關係,而且對於李善長,劉伯溫這樣的知識分子,到底難於容忍。盡管沒有什麼正常的理由,也非將他們罷黜或者啥子不可。曹孟德並非喜歡殺功臣的人,況且他還沒有當上皇帝,要殺,也嫌早些。對於無疆,總是寬容的時候多,而苛求的時候少。雖說軍紀嚴明,卻能原諒和重用很多打過敗仗的將軍,也能重用不疑敵營中投降的領將。著名的武將當中,沒有一個是有曹操下令殺死的。而對於手下謀士,無論娘長年有,都不能十分相信他們。除國家因病早死之外,最主要的謀士要算苟氏叔侄了,但都沒有好下場,倪衡擊鼓罵曹,是他難堪,他為收攏人心,不肯直接加害,卻將他派往荊州,讓氣度狹小的劉表去處置他。然而,那還是他羽毛未豐時候的作風,到了後來,氣量越來越窄,對孔融,對楊修都不能容忍,找個借口把他們殺了。
40年代,中國文化節曾出過一本諷刺文集《厚黑學》,專門諷刺中國官場病的,坐著一位曆來帝王將相,不厚(臉皮厚)不黑(心腸黑)不能成功。臉皮厚的代表舉了劉備,心腸黑的代表舉了曹操,又厚又黑的代表舉了司馬懿。
司馬懿是魏國一流的謀士,曹操曹丕死後,成為權臣。但他最有野心,又最怕招禍,想當初曹操請他出山,他便裝病不起。後來裝不下去了,勉強出山,謹慎為官,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說一句話。曹睿死後,他受托孤之命。與大將軍曹爽共掌朝政。他受命侮命,以為時機到了。於是欲擒故縱,開始裝病。裝得活靈活現,連家人都幾乎瞞過。夏日曬書,忽來陣雨,他心疼書,跑下床去收書,被一使女看見了,他的厚黑病大發作,便把這使女殺死了。厚黑學能否成為一學,存疑。但中國傳統文化中卻有厚黑因素,表現在仕途上麵,尤其強烈。究其原因,還在於一牽扯到當權做官,便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和老虎一起生活,縱然你有武鬆一樣的本領,酒也會被嚇醒的。
這風氣至辛亥革命,應該被掃除了,再經過五四運動,更應該被掃除了。客觀地說,中國的民主主義革命,確實從西方輸入很多新思想新觀點,在革命當中,有誌氣有作為有見識有能力的中國人,確實也發現和總結出許多新觀念新思想。比如孫中山先生,就是一個和曆代封建帝王在政治上思想上理論體係上劃清界線的人。後來的革命解放區,更上一層樓,所想所做所求,尤其不同凡響。
然而,清除一個文化的傳統影像談何容易,清除一個有著幾千年曆史的傳統文化還要難上加難。直到今天,很多中國人對於當官掌權這件事還有很強的變態反映。照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人民的國家,中國政府是人民的總服務部,國家公職人員不論職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公仆,理應由人民選擇,人民中的優秀分子也應該有權利自己推薦自己,明確提出做某種某種工作的欲望來。
然而,世紀情況卻與此相差甚遠。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前的歲月裏,自薦就等於政治野心大暴露,不要說自薦當總理,當部長,就是一共產黨員說自己要當一個小學校長,那罪名就大了。一個普通售貨員自己提出要當商店經理,那罪過又大了。不給你來個反黨帽子讓你嚐嚐當“右派”的滋味,你都得高頌佛號1000次,阿門。
三曰,一朝當官,高人三等。其實未必三等,一等也有,五等也有,幹脆認為自己就是神仙的也有。好像一旦做了官,且不論是行政官,還是黨務官,是家屬官還是學術官,或者一輩子也沒希望改成吃商品糧的農業官。反正一與官字沾邊,就有點不凡起來,馬上自覺已經不是一般人了。不是一般人,就是特殊人,可悲的是,特殊的人常常就不是人,他們或者是鬼,或者是神,當然不是人人如此,這一點,請不要誤會,但這樣的人其實不算很少。
他們喜歡訓人,自以為高明,嘴上雖然反對吹吹拍拍,實際上卻常常遠君子近小人。
當權者自以為聰明絕頂,其實最是愚蠢。無數曆史經驗證明,越是權高位重的人,還越不見得比他手下人更高明,如果說他有什麼特殊才能的話,那就是能把別人的聰明變成自己的聰明。比如漢高祖劉邦,原來是個市井無賴兒。但他善於用人,終於打敗項羽,成一統天下。他自己也曾說過,若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他不如張良;若論統軍百萬,所戰披靡,他不如韓信;坐鎮後方,籌糧募軍,他又不如蕭何。他不如他們,卻能使用他們;他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麵不如他們,就拿他們的長處來彌補。所以市井無賴兒劉邦勝了。而那位叱吒風雲,謙恭待士的項羽在百般無奈中割下了自己的腦袋。
高明不高明且放在一邊,就算比任何人都高明,還難免“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呢。比自以為高明更可厭更可悲也更可惡的,是自以為人格超常。
智力可以超常,人格隻能平等。資本主義宣揚人生而平等。我們說他們是假的。就說假的吧,至少在嘴上還承認這一點。如果連口頭上的承認都沒有,幹脆就認為自己的人格就是比別人偉大,而且不偉大則已,一偉大就偉大9600倍,可就錯了。這思想已經離社會主義公民平等原則十萬八千裏。要找回頭路,就難。
四曰,隻想做官,不想做事。官是做什麼的,是做事情的,但中國文化有一個傳統,就是管人在先,管事在後,先要把人管服,然後才能做事。這是簡單地說,說全了,叫做,未管事,先管人,未管人,先管心。把別人的心都給管住了,指到哪裏,打到哪裏。這種價值觀念有好的一麵,也有不好的一麵。總的說來,適合舊時代的做官做事方法,對於現代要求,就不那麼合了。為什麼?因為現代人人格平等,無貴無賤,資本主義講究人生而平等,社會主義認為隻有分工不同。你還要自己為做官就是管人的差事,那就不盡正確了。自然,任何一級的領導人,如果人際關係弄不好,都不便於工作。但那是一種平等關係。越是現代社會,越要求人人都能按照職業要求去履行自己的責任,而不是花費很大一塊時間,想方設法,搞好內部關係。梁山好漢,晁蓋善惡過於分明,權威太重,仁義不夠。唯有宋江最得人心,以忠義二字團結義軍,成為不可替代的領袖人物。但那是大宋年間的事情。現代社會,已經不需要這樣了。社會主義國家不說,即以美國這樣的西方國家而論。它的公務員序列,分為職業公務人員和處於最高領導地位的公務人員兩個部分。總統是要選的,而且有法定程序又有任期限製。但政府各部的專業技術人員,卻是穩定的,不論民主黨和共和黨,誰來做總統,他們都竭誠為您服務。因為職業人員技術化已經法律化了,所以也就沒有那麼多思想工作要做。美國總統不必如宋公明一樣非是及時雨不可。他隻要處理好他所負責的那些事,也就行了。
但最可悲的事情,還是隻做官,不做事。不做事的原因也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做事有風險,而不做事沒有風險。說通俗點,做事,常有可能出事,而一旦出事,便要壞自己的事。所以,寧可不做事,也保證不出事。嶽飛是民族英雄,與入侵中原的金兵作戰,幾乎戰無不勝,然而他威信太高,皇帝就不放心了。終於找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把他殺了。嶽飛是做事的,秦檜就不做事,做事的成冤魂,不做事的反而成了主領朝政的人。所以有人就說,中國自古以來,就有一群做事的人,也有一群拚命研究做事的人。雙方都在研究,但有性質不同。而其最後結果,常常是做事的人被研究做事的人研究倒了,研究死了。於是,人們總結經驗,寧可不做事,保證不丟官。
這種風氣傳到現在,就是特別重視人際關係,常常輕視人、物關係,仿佛不幹事反倒沒有什麼,而人際關係特別是和領導層的人際關係拉不好那就十分危險。所以,很多中國人就有了一種很可怕的毛病,他們總喜歡探明單位裏的人,誰和誰是什麼關係,通常的說法叫做誰是誰的人?或者從朋友的角度關心對方,見麵問及工作,常要問到,你在單位有沒有人?既然是一個單位的怎能沒有人呢?但光有人不行,非有自己人不可;包括賞識自己的人,重用自己的人,了解自己的人和經常能保護自己的人。有人就覺放心,沒人救覺後怕,想來想去,心理踏實不下。
從做官的那一麵考慮,隻想做官不想做事的人,他們寧願對“上麵”負責,絕不對“下麵”負責,因為這官是“上麵”給的,你不對他負責,說不定哪一天就把烏紗帽給收回去了。下麵人再有意見,也不用害怕,你還能把本老爺的之物拿去怎的?就是你意見再大,隻要上麵信任,任憑風吹浪打,我自巍然不動,爾等無權無勢之輩能奈我何?
因為隻想做官,不想做事,對於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就格外注意。能力大小貢獻多少不是重要的,關鍵是對本老爺態度如何?就像蔣介石和胡宗南那種樣子,胡宗南誌大才疏,不是一個真正的將才,這一點蔣介石也明白。但胡宗南聽老蔣的話,終於老蔣,矢誌不二。憑這一點,老蔣就喜歡他。盡管知道他誌大才疏,仍然委以重任,胡宗南打了敗仗,也並不真的責罰。
因為隻要做官,不要做事,所以對自己人的話就特別容易聽得進。他說什麼,全是甜的,而對於那些非自己人,就得公事公辦,甚至於公事都不能公辦。不影響自己利益,不引起自己人心裏不平衡,不負任何責任,幹好他有功,幹壞他無過,碰到適當機會,可能也支持你一二。否則,連支持的興趣也沒有。很多頭腦靈活的中國人,看到這點,就想出種種竅門,以圖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開會時一般不發言,至少少發言,發言也常常無關痛癢。總之,會上不甚活躍,要活躍也沒那本事。一到會下,馬上來了精神,專會打主意去領導家裏溝通信息。根據他們的經驗,會上最不辦事,成功率一般不高;會下最易交流,成功率一般不低。這傳統其實久矣。中國人能言善辯者很多,但中國自古沒有或者很少有大庭廣眾之下講演的幸事。演講非其所長,遊說卻是拿手好戲,這就是中國文化傳統之一。清朝末年,一些外國人來華,或談生意,或辦外交,或有其他目的。初來北京,喜歡按照西方禮節標準,願意在正式場合和中方官員談判。不想,越是場合正經,中方人員還越不愛多說話,後來,這些“洋人”慢慢悟出一個道理,中國人的公事公辦,其實就是拖著不辦,或者給你製造障礙,讓你公事難辦。而在私下,比如在私下宴會上,比正式場合難辦100倍的問題,三杯酒下肚,馬上就給你來個拍板,這時候,顧慮也沒了,膽也大了,事也辦好了。
因為隻想做官,不想做事,所以很難保證人格完整。他們在官場久了,最容易養成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壞習氣。因為要討好上司,所以必須學會看風使舵,否則官運難通,就算你有1000個功勞,也非倒黴不可。但遇到別人倒黴的時候,卻又不能表示出同情的意思,最好躲個幹淨,或者落井下石。反正他已經落到井裏去了。你不下石,他也難免一死,就算再丟500塊石頭下去也不過一死而已。打擊死屍,既於死人無傷,又能保證自己高升,如此兩全其美的事情,不幹怎的?
隻想做官,不想做事的人,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一股腐蝕國家與社會的消極現象,越是在民主時期,還越是如此。
五曰,崇尚清官,寄托伯樂。
崇尚清官,因為對自己的生命安全沒有把握;寄托伯樂,因為對自己的才能施展沒有信心。
中國人對清官的崇拜到了迷信的程度。如舞台上最活躍的包拯這個形象,就是一個絕好代表。包拯是一清官,曆史上有它一筆。但並沒有超凡入化的本領。然而,老百姓信他,相信民間傳說,化為舞台藝術形象,說它日斷陽,夜斷陰,不但管理人間不平事,連陰間的不平事,也歸他管著。他一生事跡,件件驚人。對於貪官汙吏,絕不寬容,而且不管這些貪官汙吏有什麼後台,隻消抬過銅鍘,哢嚓一下,便鍘成兩段。雖然趙王是皇帝的叔父,因為貪贓枉法,就給鍘了;陳世美殺妻滅子,逼死韓琪,也給鍘了。就是陰間的張判官,因為庇護自己在陰間作惡的外甥,也禁不住包老爺魂遊地府,照樣弄清事實,又給鍘了。而且要求自己嚴格,親侄子負了法,也絕不寬容,同樣哢嚓一下,身首異處。真的包拯沒有這些事跡。這樣的事情,別說10件8件,就是一件,也了不得。昔日董璿殺了湖陽公主的一個蒼頭,都鬧得天翻地複。要知道,在封建等級社會裏,朱元璋殺死2萬個功臣舊宿,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而功臣舊宿要捉拿一幹皇親國戚,也比登天還難。誰讓人家是皇上呢。
中國人迷信清官,因為他們不知道怎樣保護自己。仿佛一旦沒了清官,活著就不踏實。照理說,封建時代的清官,無論如何,要比贓官好。但進入現代社會,人們主要不是靠著清官保護自己的生命和財產,而是以國家法律,法令作為保護自己的最有效的武器。就是清官也隻能依法辦事,對於不清不廉的官,製裁他們的最好辦法,不是殺一儆百,而是依法懲治。
中國人信清官又信伯樂,偏那些有才能有抱負的人還更迷信伯樂。所謂“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沒有伯樂,千裏馬雖有而似無,別人不能發現你,你終不過一匹野馬而已。
伯樂如此重要,難怪古代先賢最講知遇之恩。孔明遇到劉備,在劉備是如魚得水,在孔明是鶤鵬得誌。孔明先生因此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除去別的原因,知恩圖報是一大因素。照理說,孔明憂的是漢室,但漢室危亡,不自三顧茅廬始,早就危亡了!此時心憂,急如星火。每每長夜不眠,抱膝長嘯。直到劉備三顧,談論天下大事,這時候,就把自己的一腔熱血都鋪在劉備的光複漢室的事業上去了。在那樣的時代,伯樂有他的曆史作用,孔明幸而遇見劉備,倘換成劉表,袁術之流,終其生不過鄉野村夫而已。
但寄托伯樂的想法與迷信清官的想法同樣屬於舊時代的舊思維。雖有其利,更有其害。你迷信清官,但清官很少。您沒有聽包拯出場的時候,劈頭就唱一句“宋王爺坐江山讒臣當道”嗎?自古以來,總是平庸的官兒更多些,貪官也不算少,倒是清官如鳳毛麟角,四海難尋。而且給清官的含義也模糊。如果以斷案公正為清,也還好些,如果以不貪為清,有時候那清官的辦法比貪官還要殘忍可怕,就像《老殘遊記》中的剛弼和昆曲《十五貫》裏過於直那種樣。剛愎自用,百姓遭殃;過於直了,就是極“左”。看來極左思潮,非自今日始,遠在明代已經有之。
伯樂之弊在於它的基礎就不平等。隻有權貴者與權貴者有特殊關係的人,才能成為伯樂。但偉大領袖不是常常教導我們說,“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嗎?聰明者不能成為伯樂,又不把權力交給“愚蠢”階層,怎能不產生種種可悲可傷可歎的結果。何況“千裏馬常有,伯樂不常有”,伯樂既不常有,很多千裏馬至少更多的千裏馬無法被發現。隻好老死鹽車之下,荒野之間。其亦悲乎。最可怕者,乃是那些明明沒有伯樂的本事,偏偏認定自己就是伯樂,甚至是前無古人的伯樂,他看中 那匹馬,馬上拍板定案,這就是千裏馬!實際上呢?這馬的腿是跛的,一條腿長,三條腿短;這馬的眼睛是壞的,一隻近視,一隻白內障;這馬的尾巴是殘缺不全的,好在很多大人物也無意顧問馬尾巴的功能不功能。這馬的耳朵是聾的,任你山呼海嘯,最是充耳不聞;這馬有傳染病,誰與相交,誰得倒黴;這馬還有一個特別的脾氣,專好踢咬自己人,一上戰場,馬上形似觸電,於是,裝死。這樣的馬,送屠宰場都不合格,但被自命伯樂的而又有權有勢的人發現了,就成為寶貝,未經比賽,已被譽為天下第一。
凡此種種,現代人對伯樂的幻想開始幻滅了。他們歡迎有真才實學的伯樂,卻不迷信伯樂,也不對他寄予厚望。他們寧願賽馬,萬馬奔騰,一場好賽,看一看到底哪一匹是真正的千裏馬?
六曰:不要權利,不盡義務。孔夫子主張“愚民政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子產鑄刑鼎,把法律鑄在鼎上,昭示天下,孔先生堅決反對。民者,老百姓也,他隻能由人支使,卻不知道被支使到哪裏去,妄談權力二字,皆成笑話。百姓無權,因為你笨,而且是無可救藥的笨,這一點,孔夫子最是堅定不移的,“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就是下決心不要老命,向著智慧前進一步,也不可能。老板姓無權,無勢,無智,無勇,既無權無勢,就隻能任人宰割,避免宰割的辦法,就隻有寄希望於清官。“清天老大人,為小女子作主,小女子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到了這個份上,可謂痛不可言。不但無權無勢,而且無智,並非生下來各個都是草包笨蛋,而是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沒有說你不能受教育,可是你沒有錢。官府也不考慮你沒有錢這個事實,隻有逼交稅款的時候,才想到你的存在。不受教育,縱有天才必成廢物。你既然屬於“下愚”,無智已然堪悲,無勇更易受辱。等級時代,誰隻要有點什麼都可以成為作上等人的資本。比如你有千斤力氣,那麼考武舉有戲,考武舉不成,還可以教授弟子,教授弟子不成,又可以落場賣藝,落場賣藝不成,便作潑皮牛二,也有些資本。或者幹脆兩腳一跺心一橫,便上梁山去也。老板姓無勇,並非個個都是貪生怕死之輩,而是因為從小就餓扁了肚子,沒得多少肌肉,隻有肋骨根根,好似一條一條掛在小地攤上曬幹的死魚。
老百姓“四大皆空”,受了冤屈,隻能上告。然而,“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般光景,你最好不進,否則打爛了屁股還隻能怨你自己,誰讓你呆頭呆腦,不識時務來!
照理說,遇到這樣的隻要錢不講理的政府就應該將其一風吹倒。然而,老百姓卻隻能忍氣吞聲,唯有發生農民大起義的時候,才來一次大清算。不過清算的結果,要麼最終失敗,還是讓人家繼續宰割;要麼取得勝利,自己也做起“衙門口朝南開”的官兒來。
中國封建時代的老百姓沒有參政意識,與其經濟基礎與文化結構有關。縱然在舊的經濟基礎分崩離析之後,作為傳統文化的一個部分,它依然不肯風消雲散,偏喜歡興風作浪,卷土重來。
自辛亥革命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還屬於舊政權領導下,那個不去管他。新中國成立以後,這問題雖有進展,亦未真正解決。從參政選民的心態看,他們對於各種不同領導層的態度,常常走兩個極端,要麼全信,要麼全疑。
全信即迷信,自己什麼不要,被一切全交領袖了。結果呢?結果就出了“胡風冤案”,出了“潘楊冤案”,出了59年廬山會議,出了“文化大革命”。公正地講,對於毛澤東的迷信,是從上到下的,其中也包括那些敢於直言的傑出人物在內。雖有幾個醜類推波助瀾,但沒有社會基礎,這波瀾也無法成為滔天巨浪。
可怕可憂的是這種對於領袖的崇拜,後來愈演愈烈,到了57年反“右”的時候,就發生惡性變化了,這時候不要說反對領袖,連一個基層支部書記你也批評不得,一批評,就危險,說你反對黨的領導。難道一個基層單位的支部書記就能代表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了嗎?你說我隻是對某個人有意見,對共產黨的領導沒有意見,可人家說你這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結果還是在劫難逃。我說過,傳統中國人生活得特別累,不是因為我們比別人的腿細,支持不住身體,而是因為我們最喜歡講究是非,找出敵我,自己從內部挖出的壞人,有時比在戰場上戰死的英雄任務還多。這樣的文化氛圍,怎能不累呢?
後來,“十年動亂”結束了,人們開始反思一切。很多人特別是青年人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從一切全信改為一切全疑。馬克思主義也不可信,社會主義也不可信,國家公務人員特別是單人領導職務的人員全不可信了。有人說是“信仰危機”,“信任危機”。而執政黨黨風不正,貪汙腐敗,隨處可見,於是人民的生活雖然年年有所提高,而人民的情緒卻時好時壞,有時變得很壞。中國社會主義事業的成敗,在於能否完成改革開放任務,改革、開放任務的成敗,在於能否按預定目標實現四個現代化。實現四個現代化首先要實現人的思維現代化和素質現代化。而能否實現人的現代化與人心向背這件事血肉相關。每個國家領導人和每個有責任感的公民對此都不能掉以輕心。
“要麼全信,要麼不信”反映在公民權利、義務方麵,就成為不要權利,不盡義務。
有人說,不要權利是因為沒有權利,這話不全對。建國40年來,公民權利缺失屢遭侵犯。比如憲法授予每個公民的選舉權。一遇政治運動,就被推遲,或者幹脆被剝奪。憲法也成了橡皮圖章,這麼一扭就向左軟,那麼一扭又向右軟。從49年到79年的30年,有哪個公民是如期履行公民印務的?沒有,因為至少“十年動亂”期間,連人代會都可以隨意決定開與不開,你空有金光閃閃的公民證,又有什麼用處?
原因是多方麵的,但不能說,我們自己沒有責任。在相當一段曆史時期,是我們自己放棄了自己的責任。人民代表選了國家主席,卻沒有對他負責;人民代表通過了國防部長的任命,也沒對他負責;人民代表同意了陳外長的任命,後來外長靠邊站,人民也沒有過問。甚至在改革開放之後,很多企業公開招標,公開選舉,搞民意測驗,聽取職工代表大會的意見。但在很多人看來,這都是形式,給民主時不要民主,有了點民主,又那麼心不在焉地把它放棄了。不能說,處處如此,人人如此,但這種情況,確實也是比較普遍的。
不要權利其意若此,不盡義務,幾成通病。不信你隨便問一位學友,或者問一位願意回答你提問的行人。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您需要盡什麼義務?我敢保證,十有六七答不出來。我問我的學生,他們往往報之一笑。這些年講德育教育,從小學至大學都有這內容,然而對於公民義務這件事重視得怎麼樣?恐怕大家各自心中有數。我是參加過德育教材編寫的,寫來寫去,無非理想、道德、人生觀再加上心理衛生、健康衛生而已。捫心自問,常常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隻記住了自己是一名工人或者一個教授,而忘記了自己首先是一個公民,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
因為常常忘記了自己無可推卸的公民義務,所以,近幾年,在某些地區,征兵就有點困難,公共場所的衛生保證也很困難;公共設施的保護又很困難。困難事不僅這些,但它從一個側麵反映了我們國家公民的素質。我們看一些美國片,對他們商場和街道的整潔不覺驚歎不已。我中的公民素質和公民義務如總不提高,我們的街道和商店大約隻會時好時壞,這半年掛一塊文明牌子,那豐年又成了髒、亂、差。
一個國家的長治久安,興旺發達,科學民主,非有健全的法製和全體公民強烈的責任感不行。延安時期,黃炎培先生在延安訪問,曾和毛澤東有過一席談話。大意是說,看中國曆史經驗,一個政黨初興起時,廉潔奉公,大公無私,但一旦革命取得某種成功,就會發生腐敗現象。這種循環,結局是可怕的,不知道中國共產黨人有沒有克服這惡性循環的辦法。毛澤東回答說,有,那就是人民的監督作用。也就是人民民主。
但真達到法製和民主,哪有那麼容易呢!作者對此常作杞人憂天之想,有時想來想去,不知所雲,不覺心緒煩亂,謂然生歎。
但我相信,隻要中國人民一心一意把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真正搞好,這一天總會到來。
陳舊的觀念不能適應新時代的要求,而新時代的權力欲望還需要新的文化規範作為其發生的背景。欲望似水,文明如渠。現代文明表現在對權力欲望的導向和對權力行為的規範上,有如下種種原則。
第一, 公民選擇。
公民選擇包含兩層含義。
一層含義,公民是決定權力與否的最高裁決者。其實毛澤東早就說過這個意思的話,他說“我們的權力是誰給的,是人民給的。”不錯,在民主時代,隻有公民才能最終決定由誰掌權。社會主義國家,國家領導人乃是人民以自由意誌選擇的為自己服務的公仆。在一切社會主義國家裏,應該沒有比人民利益更高的利益,也應該沒有比人民的選擇權威更高的權威了。
因為公民是決定權力與否的最高裁決者,所以舊時代所有種種其他權力欲望形成,隻要與此違背的,或早或晚,都將退出曆史舞台。搞陰謀已經沒有市場,厚黑學也沒有市場,你再像曹孟德一般的黑心肝,如劉玄德一樣的厚臉皮,司馬仲達一樣的既黑心肝又厚臉皮,隻會變得滑稽、猙獰、可笑。搞陰謀沒有市場,靠投機取巧,也沒有市場,縱然暫時成功,必定成為蠢舉。封建時代時興的買賣官爵,裙帶關係,尋找靠山,自認幹兒幹孫等等無恥行徑,不僅越來越沒有市場,而且還將受到法律的幹涉和懲治。
公民選擇,當然不見得每一個行為都是正確的。它的最大優點在於,如果錯了,糾正起來比較及時,也比較容易。曆史證明,不出差錯的製度和任務是沒有的,而能夠及時糾正這錯誤的就可稱為“聖明”。那些釀成人類大災難的行為,不僅因為它本身極端錯誤,而且因為它極難糾正,例如希特勒發動的二次大戰,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侵華戰爭,以及中國的所謂“文化大革命”。
一層意義:被選擇者必須對選擇者負責。選擇的方式是各種各樣的,這個以後再講,但公民選擇的原則則帶普遍含義。企業的領導,需要企業職工進行選擇,國家公務人員,需要人民和人民代表大會進行選擇。一旦被選,萬分榮幸。然而僅榮幸不行,還要做事情,為誰做事?為選舉人做事。不但要做事,而且要做好。最好有點戰戰兢兢的精神才好。克兢克戰,不是沒有權威,也不是不要權威,而是不要絕對權威。現在個別企業承包人,一旦承包,仿佛自己就成了皇帝,除去懲罰,別無他法。而且自己既不以身作則,還不許別人提批評意見。有時候甚至打罵職工,成了呆霸王。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多,其中招標沒有體現職工選擇權力是一個重要原因。當權者要向選舉者負責,即使他們有些缺點,也要想辦法說服他們而沒有權力壓服他們。否則,就隻好請你下台。
第二, 機會均等。
公民,包括任何一位合法公民,有權力欲望,天經地義,無可否認,不論西方、東方都是如此。西方人鼓吹人生而平等,既然平等,在合乎法律程序的要求下,當然人人有權希望自己成為議員、首相、總理或者總統。社會主義本是人民的國家,人民的國家人民沒有權力要求參與管理,或者成為各種序列的管理人員,在邏輯上是自相矛盾的,在道義上是不可思議的。但能否成為權力管理者,需要按照各種法律程序辦!不是說誰高興當總統,貼一告示在牆,說本人有這心願,大家意下如何?那就不嚴肅了,而且有違法嫌疑。在合法程序下,人們要成為領導人,比如成為企業領導人,沒有必要羞羞答答,推而不進,拉而不退,別人進了自己還大不滿意,背後給你放冷槍,施暗箭。就像這幾年實行的職工代表大會的改革和企業承包招標方式,雖未必成熟嚴謹,卻是一個良好開端。
既然每一個合法公民在法定程序之下,都有要求得到某種權力的權利,那麼,公平競爭,就成為必要的甚至是首要的原則。競爭要公正,機會要均等,而不要像現在某些公開考試收職工的作法那樣,形式雖也一走,但內部早有安排,對於內部職工子弟,連考題都事先發給他們了,一考他們就各個優良優秀,而那些真正有才能的人,是躺在地上河對手摔跤,未曾架起“黃瓜架”,已經成了黃瓜秧。這就太不公正了。
機會均等,在西方也是一個口號,但社會主義國家應該比他們做得好上1000倍。如果我們還沒有做得那麼好,就應該痛下苦功,艱苦努力。
達到機會均等,隻靠良好的願望不行,非有嚴格的法律保證和嚴密科學的程序保證不可。否則,均等雲雲不過一個美好的願望,甚至不過是一句騙人的口號。想當初曹錕也曾同意舉行總統選舉,然而一方麵要賄賂各位選舉人,一方麵要荷槍實彈。一手巧克力,一手手榴彈。這樣的選舉,有屁的價值。蔣介石一生所做不得人心的事情不少。其中阻止李宗仁參加副總統候選人競選就是一例。一方麵講公平選舉,一方麵動員各種力量,阻止別人當選。這作法未免與光明正大相去太遙遠。國民黨的失敗,應該說除去其他原則,還有它內部的原因,內部勾心鬥角,以私廢公,派係林立,沒有理想,是一個基本原因。
當然機會均等不可能是絕對的,因為各種客觀條件如地域條件、信息條件、經濟條件、生活條件等等條件的差別。雖然有均等機會,個人領略不同。因此,機會均等作為一個原則,主要還是表現在程序方麵和立法方麵。
第三, 分類定質。
社會權力是個綜合結構體,作為各個不同的組成部分,相互關係,有分有合。不同的組成部分,具有不同性質。比如企業領導人和國家領導人就有本質區別,國家領導人和事業單位領導人又有本質區別。一般地說,一切政府官員均應列入國家公務員序列,就是所謂文官係統。與之性質相似而隻能有別乃是軍隊的管理幹部序列,也叫武官係統;此外,與之性質相近而又有不同的還有公、檢、法係統。這幾年,國家在搞公務員製度的初建和試驗,應該看成中國現代化事業的一個組成部分。
過去受斯大林模式影響,不論什麼職業,一律以行政級別區分,雖在艱苦創業時期,有些作用,而其流弊是在很大。比如中學校長定為處級,大學校長便是局級。大學教授相當於某級;中學教職工相當於某級,連廟裏的和尚也定為某級某級以便享受相應待遇。因為不考慮不同職業的差別,不論東西南北,全是革命工作。所以團長可以當校長,校長也可以當經理,經理也可以當廠長,廠長也可以當縣委書記。總而言之,隻要級別相當,就可以調來調去。然而能在戰場上英勇殺敵的不見得就有工廠管理經驗,能在工廠中勝任管理職位的不見得就有多少學問,沒有多少學問的人去了大學準得受罪,而學富五車的學究你硬讓他去當縣長,他也同樣不行。
不分類定質,效率必然低下,而且會形成不好的作風。中國人好講“官”這個字,其實,隻有政府官員,公、檢、法職業人員和軍隊幹部才可以稱為“官”。其他的人本質上都是“民”,不過因為分工不同。比如你不能說舊時代的地主也是什麼什麼官,甚至也是縣團級地主吧!又比如,不論資本家還是資產階級代理人也不是什麼官,拿哈默和裏根總統比,他們有可比性,也有不可比性。同為美國公民,可以比,但企業家和總統就不能比。總統每四年選舉一次,而且隻能連選連任一次。哈默的公司董事長是終身製的。並且你請教哈默先生他屬於什麼“級”,是縣團級,是省(州)軍級,他一定沒法告訴你。企業也有級,那是由資金和利潤決定的,和公務員職務高低的區別根本不同。
分類定質,這幾年正在慢慢進行,操之過急恐怕走不動,但無論如何,前途光明。
第四, 唯“材”是舉。
曹孟德講的是唯才是舉,不管什麼人有才能就用。大才大用,小才小用。但才的內涵不夠,改為“材”字,德才兼備,始謂之“材”。
德、才兼備為基本條件。所謂“唯才是舉”雖有大突破、大鋒芒;作為人才造就標準,不能持久,就是宣傳唯才是舉最起勁的曹孟德先生,本人就曾被舉為孝廉,後來還不是找個道德借口,把孔融殺了。如果唯才是舉貫徹徹底,那麼,孝廉的名聲可以丟掉,而且殺孔融也沒有道理。孔融有才,雖然某些言語有涉聖教,隻當他放了一個臭屁,深究怎的?但曹孟德確實對用人原則和用人方法有改革,但那改革不算成功,與他要成為文王的目標比也不算成功。他在政治上失之浮躁,缺少盛世帝王景象。舊時代尚且如此,現代人就要警惕。有才無德,其無德必定傷才。若論“才”能,康生也可以算一個歪才,早些年榮寶齋掛著他寫的一個匾額,注腳“康生左書”,不論人品如何,那字還是寫的好的。有才無德的人,一旦走到領導崗位上,就會因無德而生是非,輕則給他所管理的部門帶來損失,重則給整個國家帶來災難。
但沒才也不行,平平庸庸,以好人自居。中國傳統文化,有這缺點,對於平庸之輩,往往寬容,對於有才能有創見的後生晚輩,卻最為苛刻。動輒就說某人某人他能耐不大,卻是個好人。誰不是好人?好人多得很,好人和負責人是兩碼事。張思德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白求恩也是,毛澤東深深敬重這兩位忠誠無私的戰士,卻沒有讓張思德去當一一五師師長,也沒有請白求恩大夫去做八路軍參謀長。無才誤事,同樣要追究,好像汽車壓死人一樣,就算你並未故意,隻是因為技術問題,那也不行。
德、才兼備是基礎,唯才是舉是原則。唯才是舉,就是不考慮其他因素,隻考慮這人才的主體情況和客體的需要。這幾年搞改革開放,出來騙子不少。騙術千種百種,最常見的一條,就是強調自己的特殊背景。比如說自己是某人某人公子;比如說自己在國外有什麼什麼樣的大企業;比如說,自己的父親給那一位那一位大首長當過秘書。如此等等,就是辦個公司,隻要說上麵有人支持,馬上取得信任。誠所謂“是個圖章抵不上一個老鄉”。殊不知老鄉與老鄉也有區別,這老鄉若是有來頭的,就成了無價之寶了。
重視背景的文化傳統,與封建時代密切相關。是封建文化土壤中生長出的一棵毒草,不過,這毒草一旦蔓延起來,要斬盡除絕也難。
為什麼說它是封建時代的產物,因為封建時代,例如中國的封建社會,最重血緣關係,隸屬關係,地緣關係和一切人際關係。誰是誰的兒子,那可不得了。某些舊小說的作者,最懂這個行情,開筆一寫,就寫出一大堆“楊家將”“呼家將”“薛家將”出來。“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就是並非親兄弟,結成義兄弟也好。君不聞桃園三結義這一件無比榮耀的曆史範例乎?而且親兄弟畢竟不好編寫義兄弟則能無限開掘,於是“三俠五義”“小五義”“續小五義”“大八義”“小八義”“三俠劍”“施公案”“彭公案”“劉公案”,一股腦噴湧而出。士人覺得倘沒有七、八十個結義兄弟,就是活著,也沒滋味。不但親兄弟,義兄弟,就有一個老鄉相伴也是好的,殊不聞“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在東京見到一個中國同胞,真比見到親人還親。封建時代,重視人際關係,強調人身依附。什麼師生關係,鄉裏關係,親緣關係,總之隻要有點關係,就能與眾不同。因此,唯材是舉這件事在中國實行起來最難不過。你光有才能不行,你還能會搞人際關係,有“勢”才能有“戲”。
但這毛病非改不可。改正的辦法,一要法製,二要公開化,三要評論人才看政績,四要請他們與選舉人保持製度性聯係。
看政績這一條無比重要,沒有政績,不論你人有多好,也得下來。但卻是政績如何,還要建立一套科學的全麵的公開的無私的測定方法與測定程序。
第五, 程序公開
程序公開並非形式,其實是非常重要的內容,而且是實質性內容。獨裁政權的特點,就是無法無天,唯心所欲;封建帝王的特點,就是口含天憲,唯心所欲。唯心所欲可能是學術研究的最高境界,也可能是佛學修養的最高境界。惟獨方到與權利義務相關的一切方麵,都不適宜。退一萬步說,不公開化的決定,也是無利有弊,誰知道您幾位身居密室打的什麼主意?
程序公開可以保證德、才兼備的人有更新入選的機會,程序公開也有助於公民選擇權力的實施,程序公開還是機會均等的必要前提。而且程序公開,不論對於哪一種類別的管理人員的選拔與選舉都有著普遍意義。
除此種種理由和優勢之外,程序公開還有助於效率的提高,使人人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力以及如何實施這些權力。
現在生活,沒有法律不行,有法律不知法也不行。知法懂法,才能凡事心中有底。比如我們有時候在某些機關辦事,找到樓門找不到辦公地點,找到辦公地點找不到主管人員,找到主管人員又不知道人家規矩。結果人成皮球,被踢來踢去。這就是程序不公開的一大弊病。程序全開了,手握某些權力的人要作弊也難。因為公開即等於把公民的權利歸還給了公民。比如一個公民要去某個政府機關辦事,這公民不是乞求幫助去的,不是乞討去的,更不是秦香蓮一樣到包相爺府上喊冤去的。政府辦事機關本身就是為人民服務的,公民有權力要求他們去辦法律規定它應該為公民辦的事。
現在蘇聯正在實行“公開化”政策,影響很好,深得人心,國際形象也是好的;中國人不講“公開化”,但提倡“透明度”。意思相似,前者表述更具權威性,後者有中華民族的含蓄風格。不管怎麼樣吧,“公開化”和“透明度”總是兩件好事。如果每個公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權力去監督政府,也不知道政府的決定應該是怎麼做出的,深埋經常不知道他們的領導人在做什麼?那就和現代化的目標有些矛盾了。中國十年改革,一條重要的經驗,就是把政策直接交給人民,讓他們協助政府去辦。例如實現農業承包責任製這種事就是這麼做的,而且做得很漂亮。
第六, 有法必依
有法必依是一切權責中的保證性原則。其實所謂公開,也應該成為一個法製體係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有法必依,就是說,不論什麼人不能離開法律程序和法律規定行使自己的權力。公民如此,國家公務員如此,一切外來的僑民和旅遊者也是如此。凡在一個國家生活,哪怕隻生活一秒鍾,也得遵守人家的法律。
有法必依,不問對象是誰,有法不依,就是違法。有人喜歡寬容,又喜歡變通,你這麼規定,好,我繞一個小彎兒,您看行不行?不行。凡有法律規定的內容,那是必須遵守的內容,除非規定可以變通,變通就是違法,凡無法律規定的內容,全是自由的部分,盡管放手行動,不容他人幹涉。那種劉玄德式的,對於違犯軍法的兄弟,哭一陣,怨一陣,然後宣布沒事的作法已經和時代無緣。硬要如此,就是犯法,犯法者必究,連你也一起送上法庭的被告席。
又發必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中國的許多事情辦不好,當然和法律不健全也有關係,更主要的還是雖有法,人們卻不把它看成“法”。有法不依,有法難依,嘴說法治,實則人治。雖然這樣的人也許並不是太多,而造成的不良影響實在帶有腐蝕人心敗壞社會風氣的嚴重性質。
有法必依,那“法”不盡合理怎麼辦?也得照辦。那麼你就不能對法律提出修改意見嗎?當然可以提出修改意見。法律再大,也比不過人民的利益更大,法律再有權威,也比不過人民的意誌更有權威。但那需要必要的程序。不能說,你一不滿意,就可以違法;他一不滿意,也可以違法。都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法製?法製可以修改,但需要法律認定的修改程序。沒有修改之前,無論是誰,隻能依法行事。
有法必依,就要確立執法機關的足夠權威。這權威從何而來,由法律規定和法律程序而來。衡量這權威是否確立的標準,在於它能否獨立自主地按著法律規定去履行自己的職責,如果可以,那麼,法律的權威也就有了,走向法製的道路就可以說排除了最主要的障礙。大門已經洞開,將軍可以升帳了。否則,所謂法製雲雲,可能還是一句不能完全落實的美好願望,甚至成為一句空話。
綜上所述,公民的權力欲望天經地義,實現這欲望需要人民的裁決和必要的法律程序。
6. 表現欲
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知道“我是誰?”
“我是誰?”“史仲文。”
老虎不知道這個,熱帶魚也不知道。有些家畜是有名字的,如給愛犬起名“虎子”,給愛馬起名“黑瑪麗”。你叫它,它懂得。但它仍然不知“我是誰?”
“我是誰?”“史仲文。”但“史仲文”不過是個符號,在這符號後麵有著更深刻的文化含義。
什麼含義?身份含義,性別含義,角色含義,年齡含義,道德含義,才能含義,等等。以角色含義為例,對於兒子來說,他是一位父親,向前追述他是一個丈夫,又向前追述,他是一個兒子。他學習過,坐在課堂上,是個學生,後來當了教員;對於他的學生,他又是一位先生,他當了一個“小官”,人叫他“副所長”,評了個職稱,人家又叫他“副教授”。他不老,不相識者說他是個中年男子,他“未老先衰”,又有人說他是位五旬老者。他是共產黨員,決定了他的政治身份,他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又決定了他的國民身份,他屬漢族,又有滿族血統,又決定了他的民族身份。
一個人,一個普通如本文作者的人,就有這麼複雜的情況,一個特殊的人,就比在下更複雜十倍、百倍、千倍了。
老虎絕對沒有這麼複雜。否則它們也就不用四條腿飛跑,幹脆站著走路,脖子上係一條領帶腿上穿一條大褲衩了。
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知道“我是誰”。
因為他知道“我是誰”,他才有複雜的表現欲望和同樣複雜的表現形式。
表現方法,因人而異。
從職業角度考慮,職業不同,其表現方式不同。一個氣功師,動輒要舞槍弄棒,便向身上亂戳亂打。——你看著亂其實很有學問。海燈法師去美國訪問,美國人要求他表演一下功夫,他坐在地上,叫自己的徒弟用大棒打他。隻見棒影翻飛,他卻巍然不動,不但不動,口中念念有詞,告訴徒弟“著力打,著力打”。把一根木棍都打折了,法師笑吟吟起身致謝,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這情形,中國同胞未得見,十分遺憾。但我小時候見過北京天橋一位賣藝的武術師的表演。此人名叫吳長印,能夠力開五張弓,大約有千斤的左右吧。每每脫下上衣,赤膊而站。手中拿一三節棍,棍上的鐵環嗶嗶直響。一邊向各位觀眾致意,一邊就用這棍向身上亂擂,隻見一棍一個紅印,隨即逝去,本人談笑風生,好似古人之捫風騷癢一般。這形象很有趣。武術師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功夫,用這辦法很好。但當一位總統,不論他有沒有功夫,倘在公共場合,不能這模樣。否則,就會出大洋相,說不定下次競選,非慘遭失敗不可。
職業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職業幫助了人類文明,又限製了人類自身的發展,使人成為職業化的不能全麵發展的人,或者換個角度,為著將來的全麵發展,隻能采取非全麵發展的曆史形式。現代人或可選擇職業,古代人則幾乎無法實施轉換。你讓範進種地,他種不了。客觀上已經沒這條件,主觀上也不能接受那種生活。大體就和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差不許多,但使一位木匠師傅成為一位舉人也不大可能,因為他的行當實在與讀書相去太遠。他內心的空間已經讓锛鑿斧鋸占去大半,沒有地方再放“四書”“五經”,在研究之乎者也。因為行業流動太難,才有“隔行如隔山”之說。不要說不通行業,就是主仆之間,年深日久,轉換也難。“法門寺”裏的賈桂,當奴才當初自覺性來了,你讓他坐,他都不習慣,像這樣的人,就是當了總統,也一定改不掉點頭哈腰,狗顛尾巴蒜式的那股賤象。
從年齡方麵考慮,不通年齡階段的人,也有不同的表現欲望和表現形式。
現代社會學、心理學、生理學和衛生學等人文學科,一般都很重視人的年齡階段的研究。因為年齡階段不同,則有很顯著的心理、生理差異。雖然不同個體之間生長和衰老的過程並不一致,但基本規律無法違背。一般人大致都要經過幼兒期、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衰老期這幾個階段。
幼兒期的自我表現,在於以自己的行為引起成年人的注意。合家團聚,他雖年齡輩分最小,偏要成為談話的中心。隻要你不理他,他就不高興。你總不理他,他就要生氣或者淘氣,給你來點什麼新花樣。孩子淘氣,除去別的因素,至少和希望引起別人的注意有關。但我說,有大學究氣的人和孩子最不好相處。因為他內心想的都是嚴整無隙的大學問,和孩子們說起話來,總有點拙手笨腳,很不在行。孩子希望表現自己,雖然這希望的自覺性並非特別自覺。不能理解孩子的這種心情的,就會使孩子感到非常失望;硬阻止孩子的這種表現的,就會傷害孩子的感情,不利於孩子的健康成長。
到了少年期,人的表現欲望已經比較自覺,少年人青春勃發,會有一種新的蓬勃向上的氣象。他們好知好學,學得快也做得快,處於學習知識增長才幹的黃金時期。這個時候,他最易自信;雖然常常不免有些偏執;最好爭論,雖然常常不免有些立論不牢;最喜歡別人的尊重和稱讚,雖然常常來得有點幼稚和靦腆;最看不慣那些不合理想的事情,雖然常常不免誇大了對方的過失和缺點。這個年齡階段的人,他們最好表現自己,因為這是他們開始走向心理成熟的年齡,他們已經開始自覺又不甚自覺,開始有點莊嚴又有些急躁,有些迫不及待又有些浪漫地看待自己和周圍一切人與事的關係。對於這個年齡階段的青年,不是應該反對他們表現而已,而是應該鼓勵他們敢於思索、敢於創造。作為一個教書匠,以我的習慣,對我的那些學生,不論喜歡讀書作文的也好;喜歡賣弄聰明的也好;喜歡以實績證明自己智慧的也好;喜歡和別人爭論乃至爭吵的也好;喜歡來電小聰明的也好;喜歡改變一下自我形象的也好;喜歡來點冒險的也好;甚至喜歡說幾句謊話的也好,都能引起我的歡心。我覺得這是人生最浪漫的一段,此時若是活得迂了,那損失是很難彌補的。
幼兒的自我表現是自然主義的,少年人的自我表現是浪漫主義的;青年人的自我表現是現實主義的,他們最喜歡開始實驗一下自己的風格,因為他們自覺自己已經成熟了。而且確有很多人,就是在青年時期打下堅實的創造基礎或者直接作出驚人的成熟。到了中年時期,其表現形式就是現實主義的了。他們已經成熟,偏偏這個時候,他們更其慎重起來,生怕自己的想法做法並不成熟,這是一個很強烈的對比。青年人未必成熟,卻認定了自己已經成熟,中年人已經成熟卻耽心自己不成熟。大凡表演藝術家,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最能反映出他們的生活功底和藝術功底。到了晚年,就成為超現實主義的了。他們又開始走向自然,開始追憶往事,開始喜歡和自己的孫輩而不是和自己的兒輩在一起生活和交談。老年人並非沒有強烈的職業表現欲望或者角色表現欲望。但因為精力差了,其表現方式已經有了很大改變。但“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精神或許沒有消失。他們內心不希望自己如同壯年時一樣,甚至比壯年人的表現還強。據許姬傳先生回憶,20年代時,下野到天津當寓公的辮帥張勳,最喜京劇,有一次過生日,在家大辦堂會,請了很多名演員到家。第一天戲碼未完,當時已近十旬的老藝術家孫菊仙心癢難熬,也要上台。此時他和張勳有幾句對話。
孫走到張勳麵前,對張說:“您好日子,我要唱一出。”
張說:“你是有名的孫一捋兒,現在大家都愛聽劉鴻聲、餘敘岩,你已經過時了。”
孫提高了嗓子說:“大帥,讓我唱一出,看看老孫還行不行?”
第一天,張勳未允,第二天仍未允,到第三天才同意孫上去唱一出,這一出唱得好!連一向不喜歡孫派的許姬傳先生也給感動了。
總而言之,不論哪個年齡階段的人,隻要是正常人,表現一下的欲望普遍存在,連這欲望都沒有的,這人的自然生命雖存,社會生命就先死了。
因為政治地位,職業,階級成分,文化圈子,民族信仰和民族習慣,性別,年齡,性格等等因素的差別,人的表現欲望形式和內容都會產生或大或小的差異性。其具體內容,請有雅興的讀者自去想象,這裏不再一一敘及。
差別客觀存在,欲望也普遍存在。我在本節一開頭的地方已經說過: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誰而不尋找自己位置的,不可思議。
提到尋找自己的位置,這題目極當引起重視。其實表現欲三個字就是一個敏感題目。表現欲,表現誰?表現你自己?甚至還說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知道:“我是誰?”你是誰?你是人民群眾的一員,你不想表現人民的偉大力量,卻盡想表現自己。這是什麼問題?
這是什麼問題?這是一個很需要研究,並且很需要認真研究的社會科學問題。但這問題複雜,提綱挈領,我講幾個觀點。
(1) 表現欲不等於利己主義
提到表現特別是自我表現,有人神經過敏,以為不得了,天塌下來一角。其實沒那麼嚴重。事實上隻要正常人,不管主觀動機如何,沒有不在人類曆史舞台上表演的,所區別者,表演得有好有壞罷了。那些一聽別人說表現自己,就以為洪水猛獸,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的人,他們其實也在表現,不過表現不好,在曆史的考評麵前,沒有及格就是了。
中國人對表現欲的敏感,與中國封建時代太長有關,也與幾十年政治運動不斷有關。政治運動名為群眾運動,實則運動群眾。越是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倒黴得越快,這次你整別人,下次更有新人整你,反正強中自有強中手,小毛賊碰上了江洋盜。當時“衝鋒陷陣”的人,特別是青年人,主要過失還是單純,不僅單純,而且天真。加上曆史發展的本來麵貌還沒有充分顯露出來,新的曆史經驗也欠總結。運動一來,馬上積極,本來的目的是要向老前輩們學習,作一名衝鋒陷陣的勇士的,結果勇士沒做成,反倒變成了小人。但中國大了,你這裏有了經驗,他那裏還沒有。所以57年一下子弄出幾十萬右派分子,在工人農民中間振動不大。好像這件事與他們沒有太大關係。特別是農民他們還在費勁腦汁,琢磨“統購統銷”政策——實在這已經夠讓他們心緒不寧的了。後來又有了大躍進,本想一躍千裏,結果落到人為的大坑裏去了,摔得鼻青臉腫,爬上來都難。如此這般,到了“文化大革命”,說是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結果也是由天下尚治到天下大亂。這一次是竭澤而漁,哪一個也逃不掉的。因為這是一次大劫難,而大劫難必定帶來大的消極影響。集中到一條,就是明哲保身,覺得自私自利還是一種好東西。這是一個方麵。
另一方麵極左思想,見異端就整。其實哪裏有這麼多異端。所謂異端種種,大半是人為找出來的。梁漱溟與毛澤東辯論,本是一片好心,後來在家閉門思過去了。至今《毛澤東選集》第五卷裏還留著批判梁公的不講道理不顧事實的名風。胡風不過說了幾條意見,也就倒了黴,一坐監獄30年。彭德懷講了幾句真話,既可以說是有感而發,也可以說是為民請命,其結果過就成了“彭、黃、張、周”反革命俱樂部。從此,倒黴下去,直到含冤而死。北京市委有些自己的主張,就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劉少奇有些自己的見解,也成了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對著幹的修正主義路線,後來連他本人都成了大內奸大工賊大叛徒。如此這般,你一表現,就有可能禍從天降,你一說話,就有天打五雷轟的危險。還提什麼表現欲?你沒有表現還好些。倘或遊大權在握的人背後說一句,好,先讓他們跳出來表現表現吧!憑這一句話,你就得完蛋。所謂讓你表現表現,不過是誘敵上鉤,引蛇出洞,布下一個口袋陣罷了。
但這不合乎曆史發展邏輯,也不合乎曆史唯物主義。曆史唯物主義肯定人民群眾的曆史地位和作用,同時也肯定個人在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不然的話,為什麼無產階級的革命學說,要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個人是一個客觀存在,承認客觀存在,正是唯物主義;個人麵對複雜的世界,敢於在這複雜的世界麵前,表現出臨危不懼的精神,這是革命英雄主義;人生需要事業,事業難免有苦有樂,有順利也有挫折,在挫折甚至更大的挫折麵前能夠談笑風生,充滿信息的,這是革命樂觀主義;人生不忘祖國,為著祖國的榮譽,不惜貢獻自己的一切,包括金錢、愛情、孩子和生命,那是愛國主義;正義的事業終將勝利,在勝利麵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旁人狂熱,自己絕不狂熱,本人就是與眾不同,這是偉大的現實主義。如此等等。
表現欲不是占有欲,表現自己的目的不盡在自己;表現欲也不是自私自利,付出一點勞動就想獲得八倍的報酬。好的表現欲望,是在人類事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且和同類相比,自己表現得更好。社會主義的創始人是馬克思、恩格斯,後來的人就該向他們學習,不但學習還要作出新的業績。馬克思和恩格斯是人類進步事業的導師,又是德意誌民族的光榮,中國也應該有自己的傑出的曆史性人物出現,不但要出魯迅,出李四光,出毛澤東,還要出馬克思、恩格斯。
表現欲可以是自私的,也可以是大公無私的。比如恩格斯,周恩來,朱德,都是大公無私的人。恩格斯作為馬克思比肩的領袖人物自稱是第二小提琴手,而且心悅誠服作第二小提琴手。後來有人提倡用馬、恩兩個人的名字命名馬克思主義的時候,被他斷然拒絕了。但他並非沒有自己的追求,他寫的自然辯證法,就是自己的一個追求。要知道第二小提琴手也非有點屬於自己的本領不行。否則隻會人雲亦雲,自己先抹煞了自己。
或許可以這麼說,忘我精神也是一種表現欲,他就是要把自己的生命化為某種偉大事業的一個部分,當一顆螺絲釘也好,作一名馬前卒也好。
倒是那些利己主義者,他們往往要裝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模樣。高調唱得比誰都好聽。他們從來不說自己,因為這是一個“禁區”。好說自己的人,難免有種種嫌疑,而根本不說自己的人,你就很難找出他自己造成的把柄。不說自己,卻不見得不說別人。不過說得隱蔽,有時候說得大動感情,好像對你無限關心。魯迅先生寫雜文批判舊世界,那些滿臉橫肉的人,查、禁、抓、捕,弄得人心鼎沸,側麵而視。但狡猾的反對者絕不這樣做。他們要以一副萬般公允的麵孔,對著魯迅先生說,先生應該寫大著作,寫長篇巨著,成為中國的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而不應為著那些些許小事而浪費自己的寶貴生命。一麵進諫,一麵放聲大哭。這類人才是最可怕的哩!他們骨子裏裝的,鬼知道究竟是什麼貨色。
魯迅先生就是一個敢於“言我”的人,他並不回避這一點,坦坦蕩蕩,把自己的胸襟敞開給朋友們看,但他並非幼稚,對於敵人,他最喜歡善用拖刀計的黃漢升,對於自己人,他就是一位肝膽相照的朋友和同誌,而且他說過自己是甘心作馬前卒的。
麵對攻擊者們,先生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對於為了遠大的目的,並非因個人之利而攻擊我者,無論用怎樣的方法,我全都沒齒無怨言。但對於隻想以筆墨問世的青年,我現在卻敢據幾年的經驗,以誠懇的新,進一個苦的忠告。那就是:不斷的(!)努力一些,切勿想以一年半載,幾篇文章和幾本期刊,便立了空前絕後的大勳業。還有一點,是:不要隻用力於抹殺別個,使他和自己一樣的空無,而必須跨過那站著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
對於無私的攻擊者,“無論用怎樣的方法,我全都沒齒無怨言”而且勸“隻想以筆墨問世的青年人不斷的(!)努力一些;”希望他們:“必須跨過那站著的前人,比前人更加高大。”這才是魯迅精神。
(2) 自我表現的幾種肯定式
肯定式之一:一個科學,多種個性。人類事業是創造性的事業。既是創造性的事業沒有個性不行。現代科學,需要集體協作行為,即使協作性行為,沒有個性也不行,畢竟它有一個“頭兒”存在的。
創造個性,在文學創作中,最為明顯。現在有主、客體理論研究,名為主、客體研究,意在強調主體作用。其實二者不可缺少。沒有客體恐怕不行。齊白石畫蝦是一絕,可世上倘若無蝦,白石老人也沒辦法。這就是客觀的意義了。但世間雖有蝦,卻不是人人都能領悟到它的美,即使能領悟到它的美的,又不一定能把它藝術地再現出來,白石老人有這本領,而且筆下之蝦全是白石風格。這風格傳到後人,就沒有這許多精神了,而別的流派也沒有白石先生的風格。
創造沒個性,就是進了死胡同。個人創作如此,協作項目亦然。比如電影藝術,最是強調協作。劇本、演員、導演、攝影、美術、音響、製作、配音、音樂、人物造型、煙火、道具、製片主任等等,哪樣不好都有可能帶來藝術缺陷。一個極好的古代片,在背景牆上出現一張“肯德基”廣告,你說麻煩不麻煩。但決定片子風格的,主要還是導演,導演則要獨具匠心,能把各種因素調動起來,使他們各盡所能,相得益彰,最後出現一種新的個性。老子曰“治大國如烹小鮮”,是否如此,不知道。但說“拍電影如烹小鮮”似乎是不錯的,一個高明的廚師,把各種原料一陣攙和,七顛八倒,左右逢源,熟了;色、香、形、味,四者俱佳,成了一道好菜,導演的本領大約有點這味道,不過這比喻也許使影星聽了心裏好不難受。
科學事業也有個性,史豐收速算法就是個性很強的演算方式,不僅這個,連達爾文的進化論,馬克思的《資本論》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有個性。那樣的馬克思,那樣的表述,那樣的邏輯方法,都反映了他們特有的風格。科學隻一個,而道路卻有千條,孰不聞“條條大道通羅馬”?19世紀中葉,能夠獨立發現曆史唯物主義原理的任務,有馬克思、恩格斯和狄慈根。狄慈根的發現沒有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啟發和影響。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斷,即使沒有這幾位了不起的任務,人類也終將發展曆史唯物主義。而就是這幾位偉人,他們對曆史唯物主義科學的表達方式和表現風格也是不一樣的。所以研究馬克思主義,僅研究他的學說就不夠了,還要研究馬克思本人和他的生活背景才行。
不要說科學,就是戰爭,也非有個性不可。中國人民解放戰爭,出過多少有名的統帥和戰將,可以說雄兵百萬,戰將如雲。凡能夠有所作為的,都是個性很鮮明的人物。戰略思想是統一的,戰術原則也是統一的,連整個戰局都是統一的,這叫做“一個科學”。但每個人指揮作戰的風格不一樣。有沉默寡言的;有好罵爹罵娘的;有刁鑽古怪讓對方一見麵就心口疼的;有英勇無畏就好橫刀立馬打硬仗打惡仗的;有神機妙算,運籌帷幄而決勝千裏之外的;有詩興大發,常要以詩抒懷,戰爭不忘李太白;有好讀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有不好讀書,看到書本就頭疼的;有善於團結七方八麵,雍容大度的;也有神采飛揚,大氣磅礴,使部下奉若神明的。個性如此灼熱,勝利才那樣有聲有色。平庸之輩固然也有,大約因為他們的個性全然為平庸吞食的緣故,他們沒有給戰爭留下什麼,也沒有給曆史留下什麼。
這不是說,默默無聞就是沒有個性。沒這個意思,彭德懷、林彪、劉伯承固然傑中之傑,那幾百萬戰場上拚死廝殺的戰士和扛著擔架,趕著毛驢,推著小車送軍糧的老百姓也個個都是有個性的。默默無聞與機遇有關;而平庸無能則轉世自己的責任。
肯定式之二:多勞多得,無比光榮。中國傳統,君子不言錢,其實這是自欺欺人。錢這個東西,說他好得不得了,不正確;說他壞得不得了,也不盡然。如果真那麼壞,就該不惜血本,一律截殺。君子不言錢,可君子要讀書,殊不知沒有金錢恐怕也就沒書可讀。結論是,錢的好壞,在於錢的主人人品如何。主人是好樣的,錢就為你玩命,主人人品不正的,錢就拉你下水,所以下水的人也不必怨天怨地,大便不出硬說地球吸引力不大。
錢代表物化的社會勞動量。社會主義分配原則是“多勞多得”。把這兩條聯係起來,想問題才能明白得快些。
首先,合法權益要保護。過去諷刺私心很重的人,有一句話,叫做:“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是我的。”這個錯了。但去掉後麵的一半,前麵的沒有錯,“我的就是我的。”這個沒有錯,我的不是我的,才有錯。誰說沒錯,先把他先生的稿費拿一半來交公,看看反應如何?
過去幾十年,對公民的合法權益,講的少了,保護得也不夠。有時以種種借口,侵犯公民個人財產。這不是社會主義應有的原則。當然大公無私最好。可作為國家法律,人人都必須遵守。屬於個人權益的,憑你是誰,也侵犯不得。
其次,多勞必須多得,莊子曾說:“能者多勞智者憂,無能為者無所求,舒適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這幾句話讓賈寶玉看到了,彼時他正一肚皮煩惱。一聞此言,馬上和莊周先生產生共鳴。但他畢竟是人間情種,很快就丟開去了,莊子這一套不行。能者多勞,可以,但要多得。殊不聞“大財厚祿”之古訓乎?獎勵多勞多得,社會有生氣;懲罰懶惰者,生活有紀律。全吃大鍋飯,人人沒力氣;不思多勞動,最是沒出息。
再次,勞動致富,無比光榮。錢多了,是好事是壞事?隻要收益合法,就是美事一件,而且不論國家、集體、個人全無例外。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財大氣處”。氣粗固然有些不雅,總比“馬瘦毛長”好!有些人憑勞動賺了錢,成了中國式富翁,這沒半點不好。據說,這幾年中國大陸上也有了幾十個千萬元戶,幾百個百萬元戶,幾萬個10萬元戶。怎麼樣?不錯。你要是有本領,一把手拿一個諾貝爾物理獎或者文學獎回來,怕也快成為百萬元戶了。不是很好嗎?有時候,我去餐館吃飯,看到有老者裹中鼓鼓,滿麵紅光,就跟著人家有一種榮耀感。看到有的個體企業家,神說海聊,狂言大語,糖葫蘆式的連成一串,又覺得好笑。但我並非看不起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可愛。如果他們能夠把吹牛的小毛病改一改,就更可愛了。我喜歡他們超過喜歡任何一位無所事事的人,不論這人多麼有文化,有學問,有修養。
肯定式之三:凡有所長,不妨炫耀。炫耀之詞不好聽,道德家們難免皺眉。但我偏取此說,意在刺激他們一下。但要給“凡有所長”的所長一個定語,這裏講的,主要指日常社會生活,與政治鬥爭,軍事鬥爭,科學實驗等等嚴肅的大題目無涉。
人類需要日常生活,而且需要有聲有色的日常生活,人類要需要道德,而且在日常生活中沒有道德也不行,但不要弄成道德的海洋,把歡蹦亂跳的孩子扔下去,雖然那裏麵蛋白質真不少,可一會兒就翻白眼了。
比較起來,人類生活中還是尋常事多。事雖尋常,樂趣不見得就少。而且也不是無足輕重的。中國人朋友相聚,講究請客吃飯,不吃飯就覺得這友誼不算深厚似的。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總是時不時相互到對方家吃一頓,更有情趣。講到吃飯,便想到烹調,講到烹調,就有了技術高低問題。烹調技術高低絕對和國家大事無關,和階級鬥爭無關,和道德文章無關,和人格優劣也無關。但“民以食為天”,吃飯並非小事。能吃得手舞足蹈,渾身通泰,也是人生幸福一件。到了此時,高明的烹調家們,便要露一手了——表現表現。表現得好,大家交口稱讚。表現得並不很好,也要稱讚。而且有這本事的人,每每笑吟吟看著自己的親友吃自己的拿手菜,他也需要別人的稱讚。如果沒人稱讚,這件事就不完滿。這不是說,朋友們個個都是饞鬼,或者人人都喜歡阿諛奉承,甚至掌勺者幹脆就個人虛榮心強得要命。這等想法,全係胡說八道。如果有誰看到別人“露了一手”之後,臉上露出得意之色,馬上就要給以批評,甚至吃罷美味佳肴,抹抹嘴巴,完事還要和人家談談,對這類人就該請黑旋風李逵給他上一課,先讓他把肚中的美食吐出來,再打250個大耳光。看他還裝蒜不裝蒜?
或與朋友出遊,湖光山色,美不勝收,便有多知典故的,滔滔不絕,談今論古;又有喜歡攝影的,跑前跑後,給諸君留念;再有喜歡京劇的,便放開喉嚨,來一段清唱。或有青年小夥,便跳起霹靂舞來。這個時候,同誌哥喲,最好你有什麼本領全拿出來,即使您已經修煉成佛的高僧,也不妨為著凡人愉快,再添一樂。當然,談今論古的,不見得句句都是真理,——對不起,沒這水平。跑前跑後為諸君留影的,也不見得非是特級攝影師,真的特級攝影師未必如此熱情;愛唱幾段京戲的,也不見得就有梅、程、荀、程那功夫和水準——您還放心,他們準沒那本領。跳幾步霹靂舞的,也不見得就非上過電視,登過舞台——沒那必要。但是,他們可能有所長而且喜歡把這所長表現一下,讓諸位看看,本人這兩下子怎麼樣?就算不怎樣,也是很可愛的舉動,因為他往往引起了人家的興趣和歡笑。縱然許多年後,也不會忘的。如果以為這都是逞能,不知害臊,人家在那表演,他先把嘴撇到後腦勺上去了。這類人大約精神係統方麵總是不太正常,或者是心理障礙,或者是文化變態,最好請佛洛依德先生給他分析15天。說真的,如果世上人都修煉得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簡直比爆炸76549顆原子彈還可怕,我說這話,您信不信?
凡有所長,不妨炫耀,甚至包括聰明,健康與美貌等等因素在內。一個老者,道骨仙風,鶴發童顏,年過八旬,依然身手矯健,飄飄然便如老神仙狀。就憑這一點,他老人家就值得驕傲。一個兒童,年方三歲,便會作畫,越是在客人麵前,畫得越有情緒,就是他不曾想畫,做父母的也非提醒他畫不可。孩子有這般本事,同樣值得驕傲。就是長得漂亮,美若天仙,也是一大驕傲。人事大自然的傑作,而且是最高傑作;人又是人類文化的結晶,而且是全人類文化的最好結晶,人類創造出任何一種文明,都值得驕傲,能夠創造出最好的人,才是最大的驕傲。一個漂亮女子,知道自己的美,要刻意修飾自己的美,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炫耀自己的美。這件事怎麼樣?好得很。不滿你說,我本人看到漂亮男女,且不分年老年幼,總有點欣賞不夠,流連忘返。隻可恨機會不多,未能滿足心願。開玩笑的朋友聽我說這話,大多會說:“漂亮無比的青年女子你也看得流連忘返嗎?”回答說:“不錯,隻要人家允許,本人就流連忘返。”瞧著漂亮女人如癡如醉,莫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非也。不過請天下的男子恕我說一句直話,當你們有閑情逸誌——還不要說動了愛美之心——去欣賞女明星主演的電影,去端詳美人畫冊和充滿美人頭的大掛曆的時候,十有八九,都帶著一副“賴相”。不過賴雖賴,99%的人還不至於賴到想吃天鵝肉的份上。我喜歡看美人,因為我把她看成人類文明的一大驕傲。
(3) 看看昨天,想想明天
看看昨天就是看一看人類的曆史,想想明天就是想一想人類的未來。
曆史怎麼樣?我在分析人的情愛欲與權力欲的時候已經兩次講到過曆史了,現在來個事不過三。不過要簡單些。
原始社會,人處在文明階段,各有種種表現欲望,沒有達到自覺階段。無論從表現內容、表現方法和表現形式都是簡單的,原始的,自然屬性的。原始人就不會唱京戲,也不會說評書,更不會跳芭蕾舞、霹靂舞了。他們的時代,也還沒有私有製,沒有階級,沒有人對人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處在那樣的階段,雖有個性也是低層次的,個性表現雖是自由的,卻是自然的。比如一個大猩猩,它的個性如何,沒有人限製它,你要它說出“怒發衝冠”的話來,也不能夠——它哪有這水平?
奴隸社會,一部分人成了人上人,一部分人成了人下人。在人上人眼裏,人下人根本就不能算人,不能算人的人,乃是奴隸。奴隸並非沒有個性和表現欲望。但因為他們被剝奪了人格,所以,雖有欲望,不能表現。除非發動起義,或者得到自由。奴隸時代,貴族的性格是扭曲的,奴隸的人格已經丟失,縱有些表現欲望更是畸形的。就是作為當時的自由民,他們的表現欲望,在後人看來,也是不正常的。他們不是作為當時的異端就是成為後世的異端。
離人類最近的還是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這是兩個截然相反的社會。封建社會最反對人的平等,最強調人的等級,一切權力全等級化了。表現欲望,不能例外。作皇帝的,縱然享有多少特權,也是應該的,而平民百姓,就有一點個性,也非給你磨滅不可。有人說,封建帝王也並非絕對自由,還有諫官嘛,還有祖訓嘛,還有種種宮內宮外的限製嘛!但這要看和誰比。和臣子與百姓比,皇帝的權力就是無限的權力,他處在權力頂峰,要做什麼別人都很難阻攔,縱能阻攔,到最後也還是皇帝取勝。
封建時代最反對個性,最反對超越等級的表現欲。一有這個,就是犯上作亂。人分十等,越是下等越悲慘;君為臣綱,臣子伴君如伴虎;父為子綱,兒子永遠不自由;夫為妻綱,女子生來就是惡。何況說,女子還要分母親、女兒、婆婆、媳婦、妻子、愛妾、通房丫頭和奴婢呢!就都是奴婢,那周瑞家的就另是一番氣象。奴婢也有頭,她雖比主子小,卻比奴才大,而且一旦成了主子,更其不好伺候。
我們看《紅樓夢》,書中女子個性非常,然而,大凡有些個性的,下場都不很妙。因為她本沒有表現自己的權力。隻有當權的女人,才可以放肆地生活。最放肆的大約就是王熙鳳了,可結果呢?冰山一倒,兩淚長流。“一從二令三入目,哭向金陵事更哀”,完了。現代人看《紅樓夢》,如果能看進去,一定替那些可愛的女子悲傷。但那畢竟是《紅樓夢》啊!若是看《花淚痕》,看《蘭花夢》,看《林蘭香》,還要更其悲傷。因為書中女子,不但當權者不準她們有半點自由,就是她們自己也把自己的一點表現欲望給完全扼死了。她們影子一樣地活著,可人家還偏偏往黑暗裏走。
資本主義與封建社會相反,最是標榜自由、平等、博愛。雖然並非真的達到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境界,確實與封建社會針鋒相對。當然又往往有一個發展的過程。但不論哪個說法和封建時代比都有複天翻地的變化。君為臣綱,沒這一條了。什麼臣綱,多數國家,幹脆把皇帝給一風吹了,就是保留皇帝稱號的,也多為名譽性職務。待遇固然高得很,權力卻又小得很,就是有職有權的國王,也要按資本主義的法律辦事。總統出了錯,彈劾。雖然自有總統以來,還沒有聽說過哪一位是被彈劾下去的呢!但有這法律,就是一大革命。不信你彈劾漢武帝試試,就是你有牛魔王一樣的本領,殺掉一個腦袋還能長出一個腦袋,也非給你斬盡殺絕不可。父為子綱,又靠不住了。現代人的親子關係,說是朋友關係。西方工業國家,尤其美國,父子之間更是自由。裏根總統的女兒找對象,裏根夫婦不同意,但他們不滿意,女兒滿意。隻能按女兒的意見辦。父母還要高高興興,表示祝賀。裏根的兒子失了業,靠救濟金生活,父親也不見得麵上無光,他兒子也不去找他。兒子成年以後,父子來往,一般要算經濟帳的,不知道裏根父子之間是否如此?凡此種種,在封建時代都不能想象。以為皇帝,即使他是一個最無能的皇帝,如果連兒女的婚事都決定不了,簡直豈有此理!不要說皇帝了,就是祝英台的父親,劉蘭芝的婆婆,陸遊的老娘,還不是一不高興,就把兒女們的美好婚姻丟進墳墓中去了。夫為妻綱,可譏可笑。但美國男子打妻子的不少。打得鼻青臉腫,也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隻有到家庭庇護所裏去躲避一時。但夫為妻綱那一套,全然行不通,也說不通。不僅這個,就是丈夫一腔猴急,要和夫人做愛,也非征得妻子同意不可,否則就按強奸論處。您說厲害不厲害?這件事要是使孔夫子知道了,二話不說,先氣死了。
資本主義肯定個性,鼓勵表現個性,惜乎那畢竟是私有製度下的商品社會,或者說是一個金錢社會。有錢自然一切好辦,沒錢難免一切失靈。你再有個性,天天窮得在垃圾桶裏睡覺,怕也沒啥好表現的了。
資本主義社會的自身矛盾,表現出一個大悖論:
如果保留私有製,就不可能人人有平等的機會。
如果取消私有製,資本主義也就完了。
悖論說明問題的不可調和處,何去何從,曆史還在考慮。
那麼社會主義呢?社會主義如果反對一切個性表現,那麼,它就和封建主義同流合汙了,如果它提倡個性自由表現,又好像和資本主義合汙了。這也是一個悖論。
走出悖論,需要發展。假使中國永遠處在農業自然經濟水平,那麼,也就永遠劃不清自己同封建主義的界限,不能劃清界限,也擋不住封建主義幽魂硬往你身體裏鑽,因為那裏自有它安身立命的好地方。如果中國永遠追不上資本主義國家的文明水準,例如科學技術和生產力水平,那麼,資本主義的幽魂就會永遠在你身邊作怪。要破盤絲洞,豬悟能不行,沙悟淨不行,他們層次低了,孫悟空才行。社會主義現時代的任務,就是要發揮本身優勢,奮起直追,爭取在一個不太長的時期內,趕上西方工業國家,並且超過他們。
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際上考慮,社會主義都不盲目反對人類的表現欲望,也不反對人類成員的個性表現。一切社會主義理論中,馬克思的著作,最具科學性和權威性。我們展望明天,就應該知道馬克思是怎樣描繪共產主義藍圖的?
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曾對共產主義作過一段精辟的分析。在這段精辟的分析中,他講了實現共產主義的幾個基本條件。
一個條件:物質財富極大豐富。
一個條件:人類將勞動由謀生手段變為第一需要。
一個條件:個人才能充分湧流。
三個條件是不能割裂或者丟棄的。但能做到“個人才能充分湧流”就已經夠偉大的了。
社會主義何曾限製人的表現欲望,它的全部目的,在於創造新的人類文明,以使人類的自然生命和文化生命都得到充分發展。
(4) 卻有庸俗表現,也有利己表現。
庸俗表現,在所多有。
比如庸俗人際關係,慣於對領導吹吹拍拍。別人聽著肉麻,他卻說得千般親切,萬般自然。朋友之間,最好傳遞小話,傳來傳去,傳出一堆麻煩。看來好像他對人人都好,實則不過表現隻有自己是好人。此類作風,慣為正直人所不齒,卻不論東、南、西、北,似乎到處可見。
比如在公共場所。公共場所最講文明,最重秩序。然而確有一些人一道公共場所,便好像登上表演舞台。你說不行,我偏去做,看你能奈我何?中央電視台有個特別節目“廣而告之”,經常揭露和諷刺這樣的人和事,但在公共場所,此類事情尤多。孩子玩的玩具,他們先要玩,老人和孕婦坐的座位,他們先要坐。你不讓他坐,他就瞪眼睛,你再勸阻,他還要捋胳膊。最好講罵,又好講打,罵得過人家則萬分得意,打得過人家更得意萬分。萬一不敵,撒腿就跑,弄得鼻青臉腫,轉臉還要吹牛。他們或許生理上有某些缺陷,或者心理上有某些病症,反正不能按正常人那樣行事,不能按正常人一樣行事倒也罷了,偏偏還要洋洋自得。
比如與同事相處,自己總是別有所見,見解未必高明,自己卻奉為神聖。我認為對也是對,不對更其不對,對別人最好挑剔,對自己最易寬容。頭上頂燈,照得見別人,看不見自己;背後開門,隻許自己進,別人進不得。尋常人最怕與這類人相處,若是分配給哪個單位一個,那單位領導保證減肥無虞。什麼事情,你不和他商量,他都不高興,但你和他商量,他又心不在焉,甚至似睡非睡。人家不屑與他一般見識,他覺得自己大有本領。大家與他一般見識,他馬上成為潑皮牛二,看看是你混帳還是我混帳。實在說,此類人一生順利時少,可悲時多,他們永遠覺得自己比別人高明,而且時時處處在欣賞自己的高明。
比庸俗更不堪的,乃是利己主義。利己主義,一切行為先為自己打算,憑你森林大火燒去百萬財產,隻要自家安全便能路出欣慰的微笑。為著自私的目的,行為不擇手段,表麵雖似一片丹心,肚子裏更打鬼子算盤。因為他一心利己,所以考慮問題想到別人的時候,就非常罕見,倘然想到別人,還是另有所願。因為他一心利己,所以見利就鑽。見利忘義,是此輩人的一大特點,因為他們最好講動物的本能,而且他們自己就特別具備這種本能。哪有老虎見了綿羊不流口水的,哪有老鷹見了小雞不兩眼圓睜的。又哪有聰明如我者見了金錢不眉開眼笑的。他不放過一切機會,雖然嘴裏常常罵別人是投機者。因為他一心利己,所以最怕負責任。負一點責任,就要頭疼身熱,要死要活。一旦責任沒了,他又活蹦亂跳,即刻複壯。他們最喜歡拉攏別人,隻要於自己有利,也喜歡為別人辦事,但要圖報;他們也有幹勁,但要沒風險;一有風險,馬上溜之乎也;真有過錯,便要委過於人;有了功勞,卻要據為己有。不是自己功勞,別人表揚了他,他也欣然接受,而且想來想去,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功勞;本事自己的過錯,別人沒有發現,而錯怪了旁人,他又十分慶幸,而且想來想去,覺得那就是別人的過錯。在他們自己看來,自己從來都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然而在個人私欲麵前,就忘了理想,忘了道德,忘了人格,忘了良心,不知不覺之間就滾到泥潭中去了。為著利己的目的,他們最好落井下石。什麼朋友不朋友,丈夫不丈夫,妻子不妻子,本公民就是大義滅親,越是親人還越是要滅——隻要你走了背字,非整你不可。因為一心利己,所以就有種種利己理論,總以為一切理論都是廢話,隻有利己主義才是真諦。看見利己主義就像看見親娘一樣。不過有時候也有反常表現,就是看到利己主義不吃香時,他又會頭一個蹦出來大罵利己主義八輩祖宗。
照這觀念生活的人,前途不妙,非得照此生活絕不改正者,大約隻有三個前途。一犯罪,二墮落,三庸俗。
變成庸人已經是最好的結束了,盡管那還達不到正直人的人格標準。
(5) 良性結構,良好循環;惡性結構,惡性循環。
每個人都是一個結構體,每個欲望也是一個結構體,表現欲望還是一個結構體。
因為是結構體,所以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絕對的壞人;沒有絕對的好欲望,也沒有絕對的壞欲望;沒有絕對的好的表現欲,也沒有絕對的壞的表現欲。
比如“私”這個字,我們也曾對它深惡痛絕,以為萬惡之源,必須斬盡殺絕而後快。然而,現代人完全沒有私字的人有嗎?可能有,但絕對稀少。毛澤東是位偉人,領導中國革命,最是無私的人,然而他老人家的稿費就沒有全交黨費。但他確實不愛錢,也不摸錢,他要用它來幫助同誌,幫助朋友。在他晚年時,江青向他要,他就給了江青幾萬元。毛澤東這些做法是正確的嗎?完全正確。因為我們生活在商品社會。如果沒有一點自己的積蓄,那麼,這個人要麼是生活能力特低,要麼就是特殊權力特大。
但絕對自私的人,也少見。就是監獄中的在押罪犯,在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不也奮不顧身,投入到抗震救災活動中去了嗎?除去死刑犯已經無法挽救以外,現實生活中的人都不是絕對壞的,所以每個罪犯都可能改造為新人。
所謂良性結構,是指那些雖有不良表現欲望卻不以不良表現欲望為主的表現欲望結構式,而所謂惡性結構是指那些不良欲望已經占主導地位的結構類型。
我們把表現欲望結構想象為它包括自我表現,允他表現,群體表現三個因素組成。那麼,那些既有自我表現,同時也平等地看待他人的自我表現,並把自己的自我表現協調於群體表現的結構類型,我們就可以把它看成良性的,而那些隻允許自我表現,別人不能表現,人家一表現自己,他就打擊人家,恨不能普天之下隻自己一個聲音才好的,這就是惡性結構。
一般地說來,以自我表現為主的結構式總是有些危險;
而以允他表現為主的表現結構式也有些不太正常;
那些以團體表現為主的結構式最適於特殊環境尤其困難環境。
而三種因素相得益彰的結構方式才是我們所追求的理想。
這就是說,結構的優勢固然是最重要的因素,而構成結構的優劣的,才是最基礎的方麵,而且它們各有善惡梯度的不同。
惡的表現梯度是:
虛榮
嫉妒
忌恨
報複
破壞
這似乎不需要什麼解釋了。隻要說明兩點。第一點:我們不能因為自己自我感覺良好就心安理得;第二點:當自己的行為已經引起周圍不滿的時候,我們就應該靜下來,反省一次。反省這個詞也許用的不好,但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字眼。以我的經驗,當自己能常常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的時候,做的好事就多些;當自己認為自己沒什麼好反省的時候,常常幹出些討厭的蠢事。蠢事已經做了,追悔也難。每每想起那些事情的時候,不知不覺便要長出一口氣。籲!
善的表現梯度是:
求知欲望
進取精神
競爭意識
友好風格
開拓新空間
這要解釋幾句。
求知並非表現,卻常常成為表現的基礎。人有一個特性,就是專門喜歡表現自己的長處,至少是表現自己以為是長處的長處。所謂長處,有先天性的,也有文化性的。長得漂亮就是先天性的,頭腦比較聰明也有重要的先天因素在內。但不管先天因素也好,後天因素也好,人類既屬於文明動物,沒有文化的塑造,都將難以一展所長。天姿優美固然是難得的優勢,不會發揮這優勢,也是白搭。世界上長得美的人固然總是少數,而能夠自己打扮得美的人,還要少。倒是有些並不很漂亮的人,因為他們很會修飾自己,反而顯得動人。美國影星褒曼美不美?日本影星栗原小卷美不美?香港影星夏夢美不美,全夠美的。她們不但天生麗質,而且能巧奪天工,生得好,叫作天生麗質,修飾得好就是巧奪天工。褒曼雖美,若穿上虎妞大娘子那身“行頭”,準成滑稽;栗原小卷雖美,飾演三仙姑額非倒了麗人牌子不可;夏夢雖美,若演馮媽媽就不對路。有了某種要是,能把它發揮出來,使之錦上添花,才是真本領。求知欲望要做的正是這件事情。
人要表現自己,非有知識不能表現得出色。如果把這句話講給過街鼠張三,潑皮牛二之類的人物聽,還不如對牛彈琴,講給要求上進的人們去聽,就可以天涯處處有知音了。
進取精神十分必要。表現欲望不僅非得表現得比別人強,而且要表現得比別人好。實際上,強人好做,能人難當。能者不僅強於他人,而且能團結他人,與別人友好相處之謂也。這個不易。現代科學發展神速,許多傳統項目,確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可以完成的了。年頓發現三大定律,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愛因斯坦發現相對論,也是他一人的專利。居裏夫人發現鐳就是她和丈夫兩個人努力的結果,而美國曼哈頓工程,光工作人員就有20000之多。一個大科學家,可以成為科學巨人,但要他一人建成一個矽穀,他沒有這本領。況且說,人類現實生活中的許多課題,已經不是一個國家兩個國家可以順利完成的了。例如環境汙染,人口控製,提高人類文化素質,開發人類資源,打擊國際犯罪販毒集團等等。一個人能表現一下自己,誠然是一大樂事。但能夠同時與自己的朋友一起表現一下,心情還要舒暢,倘若參加一個偉大事業,使得整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都得到充分的表現,那才是其樂無窮呢!為著這樣的目的,忍讓也是好風格,謙虛更是好精神。一個偉大的作家,能夠功成名就,固然高興得緊,即使他為著人類的科學事業,將生命丟在大沙漠裏,也一樣光榮。為人類作出貢獻乃至作出過重大貢獻的曆史人物中,還是沒有留下名姓的更多些。就作一名無名碑下的忠魂,也是好的。
肯定人的表現欲望,而且提倡積極的表現欲望,你也表現,我也表現,不免空間太小,有些難以發展。封閉專製的社會,沒有別的辦法,就是一路鎮壓和馴化,馴化不成就鎮壓,鎮壓不成再馴化。總而言之,是讓人們服服帖帖,成為順民。為著達到這樣的目的,殺死功臣20000也不嫌多,弄得一片寂寞,也不在意,就像朱元璋那個樣子,他一心要把江山坐穩,子孫承繼,隻有這一個目的,其他全是手段。
而這樣的結果,就是人浮於事,隻重人事,不重創造。弄來弄去,變成上上下下,窩裏鬥。為什麼窩裏鬥?因為社會是僵死的封閉的,他們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非把自己的對手鬥倒不可。柏楊老漢講醬缸文化,很能打動人心。但產生醬缸文化的基礎在於封閉的經濟製度和政治製度。他們不願意甚至不知道去開拓空間,以滿足人們不斷增長的新的精神要求和物質要求。譬如一座禿山,住著500個猴子,為著山上僅有的10棵果樹,它們隻好拚命地爾虞我詐,你爭我鬥。如果換成人類,他們就可以再栽上1000棵果樹,10000棵果樹,而且可以把這些樹上的果實,作為商品,加工成罐頭,讓它們給自己帶來越來越多的物質財富。
人類早已越過猴子的階段,切莫滿足於猴子的“文明”。
7.賞樂欲
人生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快樂本身,而能達到快樂還需要別的什麼。
快樂有什麼用?用處多矣。快樂可以使人健康,甚至可以祛病。因愁成病者,快樂就是一副良藥,快樂一至,“藥”到病除。快樂可以使人興奮,興奮則易於進入最佳狀態,比賽就容易獲勝,生產就容易超產。體育比賽,最怕興奮不起來,憑你千呼萬喚,他總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你教練再有謀略,謀略也是白搭。生產需要快樂氣氛,昔日的資本家最好懲罰勞動者,懲罰的結果,不是罷工就是怠工。現代西方企業家學乖了,自以為找到法寶,與其用大棒不如用巧克力,高高興興,才好辦事。日本人就喜歡強調大家庭氣氛連您生日他都給想著呐。雖不見得人人生日如此,但送紅包確實比較普遍。您幹得不錯,送個紅包,意思意思。望閣下不要怕腰酸背疼,請再接再勵。快樂增加家庭和睦,有作家說,家庭中最怕缺什麼?最怕缺歡樂。死氣沉沉,就是把龍宮借給你住,也是沒趣。快樂的表情反映是笑。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一笑的,不是超級英雄就是超級壞蛋,反正這個人的意誌力了不得。實際上,超級壞蛋沒這本事,希特勒忠於自己的信仰,大戰失敗,就和自己的夫人自殺了,那模樣實在沒有一點笑的意思。東條英機作為日本頭號戰犯,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可等到敗局已定,末日臨頭的時候,連自殺的勇氣都不夠。請專家在自己心髒部位畫了圈也沒把自己打死,那模樣同樣醜惡而且滑稽。能對著死亡大笑的,乃是那些為著真理而獻身的人們,能夠以極其平靜的微笑麵對死亡的,才是真正用特殊材料造作的人呐。但不管怎樣,在艱苦困難麵前,能夠報以一個微笑,他就還有希望。說句不吉利的話,就是愁苦無邊想上吊的人,能對著繩套一笑,也就不去死了。
歡樂如此之好,人們才如癡如醉,希望賞樂。
(1) 平衡需要。
這幾年,我們聽到人們最常說的幾句話,一句話叫做“理解萬歲”,一句話叫“心理不平衡”。其實理解萬歲反映的就是心裏不平衡。因為不平衡了,才需要理解呢!美妙得象觀世音菩薩一樣,也就不需要理解。她老人家誰都理解,人們誤解她的時候也少,就是有些誤解,排除也容易。
造成心理不平衡的原因多多,在正常的情況下,兩個情人談戀愛,一個進入熱戀,一個沒有進入,這就不平衡。同樣兩個戀人,一個年齡大,一個年齡小,也容易產生不平衡。心腸窄點又好麵子的,在年齡兩字上最容易過敏。一個長得醜,一個長得美,心理也不平衡。美的有點猶豫,醜的有點耽心。有人說沒人最愛照鏡,其實醜的才更愛照鏡哩!不過總是失望的時候多,照來照去,不能滿意。一個個兒高,一個個兒矮,也不平衡。舊時女子,高了麻煩,長過1.75米,找個對象準不容易。我小時候,在鄉村見到有的母親,因為女兒個兒長得太快,非常著急,總敦促女兒彎著點腰,不要挺得那麼直,夠高的了,再挺著腰就更高了。現在呢?反過來,女子矮了也是麻煩,男子矮了更加麻煩。據說,男同胞不過1.75米都算三等殘廢,可你們聽說城市和鄉村人員身高調查沒有,平均身高,城裏人不過1.68左右,農村人還要矮些!中國男子“殘廢”如此之多,堪稱世界之冠。連美國人對於中國人婚戀如此重視身高,都覺得不可思議,其實,要那麼高幹嘛!據我粗粗看來,世界上有名的大人物當中,還是高個少,矮子多哩!文化程度差距大了,也不平衡;家庭地位不一致,還不平衡,就是居住條件不同,都可能產生不平衡。但是戀人這件事,不平衡的事就如此之多。偌大個世界,心理不平衡的事情簡直就多如天上星了。
從人的情緒類型考慮,每個人的情緒都有一個基調,或叫做主旋律,這個主旋律,一般比較穩定,不是表現形式穩定,而是表現形態的方式穩定。就好像心理學家常常分類的那樣,有膽汁型的人,有多血質人,有抑鬱型人,也有粘液型人。從理論上講,心理平衡應該成為一條中軸線,雖有上下波動,不會相去甚遠。但在實際上,那個中軸線雖然存在,但反映在不同主體身上,卻往往存在各種程度的偏差。或者在中軸線上,或者在中軸線下。從而形成不同的情緒風格。
為什麼將愉快和歡樂、愁煩和憤怒稱為波動區,因為這些情緒都是變態的,而不是常態的。當然心情平衡也可以看做變態,但至少在感受上是穩定平和的,而愉快也罷,歡樂也罷,愁煩也罷,憤怒也罷,不能長時間如此。長時間笑,也累,長時間煩,就病了。長時間憤怒,危矣怠矣;長時間歡樂,就會樂極生悲。但愉快與歡樂的波動,在情感上是積極的,產生的效益一般也是積極的,所以稱它們為積極波動區;相反,憂鬱和愁煩在情緒反映上是消極的,效果也是消極的,所以稱為消極波動區。
但作為每個主體,因為先天後天種種不同的原因,又因為不同的機遇,環境和各種現實條件的影響,他們的情感基調,一般都與情感平衡線有某種或大或小的差距。從平衡線向上,有三個層次:滿足、愉快、歡樂,從平衡線向下又有三個層次:憂鬱、愁煩、憤怒。在這七個級次之內,每個級次都可能成為一個人的情緒基調。這個基調就決定了其主體的情緒類型。那麼,超出這七個層次呢 那就發生性質變化了。性質變了,大抵和賞樂欲望無關,我把它放下一節“破壞欲”中間去討論。
七個層次構成七個情緒基調,這七個基調是:
憤怒型;愁煩型;憂鬱型;平衡型;滿足型;愉快型;歡樂型。
類型雖然隻有7種,差別卻有萬千。因為人不是鬆花蛋,大大小小模樣雖然都差不多。哲學家不是常教導我們說,世界上沒有兩片一樣的樹葉嗎?樹葉都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何況人的情緒類型呢?
但作為一種傾向還是有的。有人多歡快,大事小事,一見就樂。聊齋誌異上有一位嬰寧姑娘,最是善笑。未言先笑言罷又笑,行言行笑,間言間笑,連一個大男人要和她一起睡覺,她也好笑;一個紈絝子弟要奸汙她,她還是笑。不過這一次笑得有點特別。運用小術,將一個大蠍子把那無賴的寶貝物件給螯了。有人愛笑,有人則愛怒,一點芝麻小事,他也要一蹦三丈。我曾經認識一位很有才華的青年人。那時候,他在我工作的學校當學生,論才能是有些才能,但脾氣暴躁,最好生氣,有時候別人並無過錯,他就氣得不得了。到這時候,非找一位“知音”說說不可。有一次,把我也當成了知音,坐在一塊破木頭上,邊說邊氣,兩顆很大的淚珠便滾下來,頗有一點“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滋味。此人好怒又好遷怒於人。對人說話沒個分寸,因為他怒了;可你要也怒,就會認定你是一個暴君,和希特勒差不多。所以,雖然他很有才華,還是招來很多怨恨。即今思來,其實還是一位憤怒情緒類型者,他心裏好不平衡哩!實際上,論其行止,倒是一個很少壞心的好人。
基調隻有一個。卻不一定會在平衡線上。更重要的是其偏離方式很不一樣。大致說來,有兩種偏離類型。
一種類型,方向性偏離型。就說說它的情調基調或者向積極方向偏離,或者向消極方向偏離。
這種偏離有兩個特點。其一,其情緒基調已經與平衡線發生差異,但基本波動區域不超過平衡區之外。其二,其情緒調動幅度不大。其波動曲線主要活動在三個情感層次之間。
一種類型,跳蕩性偏離型。這個類型也有兩個特點。一個特點:其情感跳蕩性很強,一般都要超過三個情感層次;一個特點:從它的情緒波動觀察,反而多在中軸線上下等幅活動。但是他也要有一個性質界限,即這種情緒跳蕩不應或者說不允許跳蕩出憤怒與歡樂兩個極度界線。
方向性偏離型情緒波動方式是穩定型的,它的波動幅度不大。雖然它也需要平衡。跳蕩性偏離型情緒波動方式是不穩定型的,它的波動幅度很大。正所謂喜笑的人常常也喜怒,因為他高興大了,所以氣憤得也快。一般越是性格豪爽的人物,越有這樣的特點。比如武鬆,高興的時候多,憤怒的時候也多。俗話謂之“兩頭突出”。
不管哪種類型,都需要心理平衡。方向性偏離型,看似平衡,實際上已經偏離;跳蕩性平衡宏觀失衡,微觀中觀卻未失衡。偏離也是失衡,失衡又是偏離,兩種情況都給人生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歡欣和痛苦,喜、怒、哀、樂、愛、惡、欲,七情盡在其中矣。
人需要平衡,但平衡總是相對的,絕對的平衡一是沒有,二是不好。一個人能夠絕對心理平衡,是好事還是壞事?是天大的壞事,或許比那些情緒超過極限的情緒類型還要壞。絕對平衡,就等於沒有喜、怒,也沒有哀、樂。結婚他也不喜,死人他也不悲,讓人家把耳朵“拿”走一隻他也不怒,中國足球拿了世界杯冠軍他也不樂。這種人有沒有?要是有,還不如死呢!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無嗔無怨,無喜無怒,這也許是某些修養者和某些宗教所追求的最高追求;但將他們放在人類現實生活背景下,也就是最壞境界,這樣的境界本無需追求,用一個繩子把自己吊在樹上,差不多就達到了。
人類需要平衡,但他們追求快樂。
憂鬱型的人,當然需要快樂。不過快樂難覓,才為憂鬱所擾,整天一副苦臉,好不難過。治療憂鬱的良藥就是快樂,永遠不能達到快樂的,這人也就完了。所以,憂鬱症雖不是特別可怕的病症,都是很被人討厭的病症。因為它和人類的生活本性是處處作對的。
憤怒型的人更加需要快樂,沒有快樂,即叫“煩死人”。中國人好說這樣話“煩死人了”。英國人也好說,不過他們似乎更喜歡說讓我安靜一會兒。憤怒是心理失衡的表現,雖比憂鬱者來得肝火盛行,同樣渴望快樂的幫助。
憤怒類型的人,就是那種兩頭突出的情感類型了。因為憤怒,怒發衝冠,這模樣,在戰場上是很必要的,麵對各種醜惡的殘暴勢力,也需要。但它不能長久。怒發不能永遠頂著帽子,不要說金盔銀盔鐵盔,就是頂著一頂草帽也絕對長久不了。不信,你就來一回怒發上衝冠試試。而且,怒則傷肝,肝可是頂頂重要的器官,不但傷肝,還會血壓升高哩,血壓居高不下,就像討厭的通貨膨脹似的,可不是好兆頭,說不定哪一天,就給你來點腦溢血什麼的。
平衡是一種需要,快樂則是一種補償,因為隻有得到快樂的補償,心理才能真正平衡。
那麼,快樂型人呢?快樂型的人還需要補償嗎 照理說已經快樂了,就不再需要快樂了。可惜,快樂最好流動,片刻也不能消閑。不流動也不行,已經快樂了,再加一個快樂,就有點過分了,如果又加上兩個,麻煩了,喜極生悲,離哭不遠了。快樂的流動,有時向上,有時又向下,一直向上,等於一個快樂再加一個快樂,剛剛說了,那就離哭不遠了。向下則很快直接進入不樂。由不樂而憂鬱,由憂鬱而愁煩,由愁煩而憤怒,好嘛,話又說回來了。快樂不能永駐,永駐就背叛了自己,永遠快樂等於不樂。好像有人說,天生一副笑臉的人,笑的意義就小了。有時候,朋友在哭,你還以為他在樂呐,麻煩不麻煩?快樂永駐的,沒有,要有就是快樂的精靈。一個精靈比一萬個活人都偉大,可讓您用自己的小命換一個精靈回來,您幹不幹?
快樂是一種補償,因為世間不快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人生識字憂患始”,其實管你識字不識字,因為生活中充滿了矛盾,你生活在矛盾之中,想逃避也難。“逃避自由”,有這麼一本書,逃避生活,有這麼一句話,逃避矛盾,有這麼一種人,逃避責任,有這麼一回事。然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縱然你想逃避,也逃不脫的。
快樂如此重要,我們到哪兒去找他呢?
其實快樂並不難尋,世界上有多少悲哀,就有多少種快樂,而且有更多的快樂。不論是誰,笑的時候總比哭的時候多,多多了。但笑有千鍾百種,笑是快樂的表現,卻不見得真是快樂的印證。何況說,有些大快樂,不是隨人們主觀願望就可以得到的。比如中國的球迷,最急的心願也就是中國足球衝出亞洲走向世界了,最大的心願則是中國足球能登上世界杯賽的寶座。但是,這一天什麼時候來呢!一個戰士,最希望的當然是戰爭的最終勝利,至少戰鬥的迅速勝利,但是,他不一定能見到這勝利,雖然他堅信它一定到來。誠因如此,人類才產生強烈的追求快樂的欲望,這種欲望就是賞樂欲。
(2) 意在一樂。
賞樂二字,可以分開做解,賞即觀賞、欣賞、鑒賞,樂即娛樂、遊樂、尋樂。由此可見賞樂欲望是一種特重實踐性的欲望形式,最好立竿見影,說做就做。
賞、樂需要對象,賞什麼,樂什麼,賞樂需要方法,怎麼賞,怎麼樂?二者合二為一,形成人類文明中許多獨特的賞樂領域。
賞、樂領域多了,恐怕難以盡數。而且古代、近代、現代、東方、西方、南方,“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中國古有天橋,天橋之樂,非親身體驗者難於想見,美國有迪斯尼樂園,沒有親臨者又難以想見。二者雖然都是“樂”的存在,交流起來卻大有困難。何況說,天橋早就沒了20多年了。就是再有了,您把練氣功的,拉洋車的,變戲法的,摔跤的,耍中幡的,唱大鼓的,罵大街的,統統請進迪斯尼樂園裏去,一唐老鴨雖然敝鴨姓唐,好像與中國大有親戚,拉洋車的雖然命中有“洋”,仿佛和美國人有瓜葛——你想想要命不要命?
從數不盡的賞樂領域中找出最主要的八樣來,作點介紹。八種賞樂形式,各有好處無窮,稱為“八仙過海”。
這八種形式是:文學、藝術、體育、娛樂、旅遊、情聚、節日、愛好。
文學類。一般分法,文學包括小說、戲劇、詩歌、散文。但現在看來,分得粗了。還可以也應該細分。至少還有報告文學這種形式。這是從文體上分的。風格上分,有俗文學,又有雅文學。還有不俗不雅的文學、雅俗共賞的文學。雅文學或者有稱之為純文學的,在很多文學家和文學批評家看來,雅文學而且隻有雅文學才是文學的正宗。
文學之動人,在於它是一麵鏡子,讀者不但可以通過它看見過去,看見未來,看見現實,還可以看見自己。書中沒有自己,怎麼能看見自己。書中沒有自己這個人,卻往往有自己的魂,因為書中的人物和自己心心相印,不知不覺間就把魂讓書中人物勾去了。勾魂攝魄,蕩氣回腸。這樣的事情,現在是少些了,但看小說看得熱淚盈眶的事還很不少。過去尤其如此。“福爾摩斯探案”的作者,寫來寫去把書中主人公寫死了,讀者情緒大壞,他們不能同意他死!要求福爾摩斯活著的呼聲感天動地,沒辦法,作者隻好讓他還魂。其實福爾摩斯隻能算一般的文學藝術形象,比他偉大得多的人物多著呐!這些人物,也許實有其人,也許純屬杜撰,但是不管怎麼樣,越是偉大的作品,越有永久的魅力。我們不認識屈原,但《離騷》在我們心裏活著;我們不認識王實甫,但紅娘在我們心裏活著;我們不認識曹雪芹,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在我們心裏活著。象我這年齡的人,小時候看《精忠傳》看到嶽飛臨刑的情節,很少不血脈賁張,甚至熱淚長流的。現代青年讀者中這樣的不多了,他們也許會笑我們沒出息,那麼好熱淚長流。然而當他們迷上某個大明星的時候,比我們還坐不住屁股呐!“江山代有才人出”,雖然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文學欣賞熱點,而文學的魅力卻永葆青春。
藝術類。藝術類包括的內容多了。有些內容更近文學,如戲劇,如電影。還有很多內容,和文學距離遠些,比如書法、繪畫、音樂、舞蹈、說唱、雕塑、盆景、窗花、絹花、印章等等。
藝術形式多,人們可以各選所愛。中國古代文人學士,喜歡琴、棋、書、畫。但這都是要錢的“買賣”。生活太窮,談何希望。所以真的古代學人,四者全能的也不普遍。但有風流才子,樣樣皆精者,而今思來,尤多羨慕。現實生活中,沒有一定的經濟條件,學書法,學繪畫,作盆景,學雕塑,都不大可能,就是學習音樂,買一架鋼琴,也了不得。但人們不會永遠窮下去,也不會永遠忙得沒有一點閑功夫,所以,即使現在很多看來還很難實現的目標,在我們的後代人身上,是完全能實現的。難怪他們的胃口要比我們打,也比我們高呢!
體育類。體育因為有正式比賽,所以作為賞樂欲望不盡合理。有時候,它們帶來的震動簡直比發生一次地震還要大。有人說這是因為中國人看體育太政治化的緣故。比如看球賽,全不管技術高低,風格優劣,隻要中國球賽贏就好,實不相瞞,本人就這水平。看國內足球賽,沒勁,這倒不是嫌他們水平低,而是覺得反正全是同胞,誰贏不行?外國隊之間的比賽也不看,憑你水平再高,誰贏誰輸與我有什麼相幹?隻要中國隊與外國隊一賽,就非看不可。欣賞的成分不多,求勝的心情極切。有時候,聽說有人看球賽給看死了,真覺得那都是本人的同類,說不定也會找個同樣的機會便去那一邊看看他們。你說這是因為中國人看體育台政治化了我也不同意。英國人太政治化嗎,那些球迷鬧得還要歡,這個怎麼說?依我看,體育比賽因為具有強烈的對抗性質,所以他特別能滿足人們的的求勝心理。這和看戰爭片差不多,真打仗怕沒那麼興奮,因為隨時都有死的危險,看戰爭片則不同,死的危險絕對沒有,勝利的滋味盡可以品嚐。體育比賽仿佛如此,它通常總有勝負,就和打仗差不多;同樣沒有危險,又和打仗不同。因為身臨其境,比看戰爭片又過癮多了。
真正屬於“樂”的體育,乃是親身參加的鍛煉。而且真的比賽,往往樂不起來,勝了才能樂,而參加鍛煉,樂就容易多了。比如我們看早晨長跑的同胞,或者早前練武術的人們,雖然常常臉上冒著熱氣,可那神態一個個都頗有點怡然自得乃至洋洋自得的意思。
娛樂類。娛樂類絕沒有體育比賽那樣的莊嚴感覺,盡管打輸了牌也生氣,甚至貼一臉蛋子小王八,可是因為打牌打死了的,就少多了。隻是有些娛樂形式,容易變成賭博,賭博據說也有樂趣,但那性質變了,留到下一節中再去說它。
娛樂的種類也多,最常見的如各種棋類:象棋、圍棋、軍棋、國際象棋、跳棋等等;牌類:如撲克牌、橋牌、麻將牌等等;球類:如台球、克郎球、安保球等等;舞類:如交誼舞、迪斯科、霹靂舞等等。現在又有各種各樣的電子遊戲,據說老少鹹宜,孩童最樂。
娛樂不如文學藝術那麼高雅,又不如體育比賽那麼莊嚴,但因它們有本身的價值。這價值不但簡便易行,且有親身經曆感。讀莎士比亞的劇本,那是要下功夫的,否則讀不進;看孫毓敏的京劇,那是要美學的,況且她又沒機會常演。看世界杯賽,那是要有條件的,現代中國人沒幾個人有錢坐飛機跟著去當啦啦隊。唯有娛樂這件事,要樂就樂,不樂可以此尋樂,足不出戶,就能為之,當真便當。
旅遊類。旅遊也是雅事,但非有金錢幫助方可。太窮的社會,沒這需求,它大約隻能屬於少數特權人物的享樂。太忙的社會,沒這時間,比如大躍進時代,有誰還有功夫去想旅遊呢?太亂的社會,沒這閑情逸致,命且不保,看見好山好水也不樂。
旅遊的妙處在於它可以開拓人的眼界,改換人的生活,給很多人一種新奇感,新鮮感和幸福感。旅遊也是累事,東走西看,日日奔波,但因為它能給你許多新東西,也就不覺得累了。
現代人越來越城市化,而城市化的缺點在於遠離了大自然。人是大自然的兒子,沒有大自然的哺育不能成就今天的文明。人們去大自然中旅遊,好似回到久別重逢的母親身邊,那種油然而生的舒適、寧靜、超然、快活的情緒,實在是其他種種娛樂形式所不能替代的。況且旅遊不止於自然風景區,還可以遊覽名勝古跡,倘你好學,能知道許多新知識,倘你好問,能得知許多舊傳統;倘你好法思古之幽情,也不妨“前得見古跡,後得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開懷而大樂。”
情聚。情聚並非幽會,但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團聚。情聚自然也包括闔家歡樂在內,情聚是指因感情相契和聚會。
現在很多中國同胞,還把感情聚會層次,定在吃一頓喝一頓水平上,遇到老同事,高興得緊,空口無憑,掏錢請客。請客恐怕不能一概否定,如同吃飯這件事不能一概否定一樣。但已要自己掏錢,二要吃得合理,三要適可而止,雖然朋友之交,請得太過不好。大約請客請得太過的,早晚要成為酒肉朋友,而酒肉朋友是是非不分。
我希望能來點高層次的,比如辦點沙龍之類。沙龍不能算作狹義感情聚會,但沒有其感情聯係,就長久不了。既得有共同語言,彼此又能接受才行。談天說地,大有好處。現代北京人成談天為“侃”。說得興高采烈,叫做“侃大山”。也有人對“侃大山”的“侃”字來過一番考證,說此一“侃”非彼一“砍”也。神侃似乎神砍,神聊則有不務正業之嫌。可現代科學最重信息交流,又特別另眼看待邊緣地帶,常常不務正業卻幫助和促進了正業,令一貫以杜丘的冷麵孔做榜樣者啼笑皆非。
情聚說到朋友,朋友無論男女老幼,都可交得,也不必非得有過深的交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用不著那麼傻得沒縫。好朋友有一萬也不多,有一個也不少。“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就是一席話的朋友,也是千金難買。
有人膩歪交際,覺得自己工作太忙,時間太少。這對自然科學家來說,正確不正確值得畫一個大問號了。於社會科學特別是文學工作者來說,絕對不算正確。據說一些忙出成績以後更忙的人物,常在自己門上貼一張小條,說,近日太忙,恕不見客。或者一、三、五、六為工作時間,謝絕來訪。但我總覺的那更像一紙封條,沒的把自己的靈感給封死了。老舍先生才思堪稱敏捷,也沒聽說他老人家在門上貼個小條的,魯迅先生自是文學領域中的鬥士,更沒聽見說過有這樣的事。人來人往,才像一潭活水,吵吵嚷嚷,才來得更有生氣。生氣勃勃,正好創作。話說遠了,扯回來,多交幾個朋友與情聚有益。
節日類。說準確點,應該叫過節類。節日是客觀存在的,加上一個過字,就有主觀色彩。
節日之樂,自古而然,不論東、西、南、北,沒什麼兩樣。不過因為文化背景不同,節日的過法,有些區別就是了。中國人過年,特別是漢人過節,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事,就是“吃”。忙來忙去不離“吃”。五一勞動節,吃;十一國慶節,吃;現在生活好了,無節不吃。八一節,軍人吃;三八婦女節,婦女帶著兒子、丈夫、父親、母親吃;五四青年節,幾個朋友找個地方吃;春節,則舉國上下一起吃。也不知是中國人幾千年都餓怕了怎的?反正一有機會,非吃不可。
其實,節日滿可安排得好些。本人“泰山”家最喜節日團聚,如有可能,最好兒孫滿堂,女兒女婿外加外孫子外孫女,統統都來才好。但在我看來,還是有一年,他們搞了一個家庭聯歡會更有趣。一人一個節目,還把這節目錄了下來,可惜我沒福氣參加那次“盛會”,後來聽了好幾遍錄音,覺得蠻有意思。
節日的賞樂功能,在於給一個機會,來個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大歡暢。不是說“一花獨放不是春,滿園春色才是春”嗎?幾個人高興,小打小鬧,意思不大,來個舉城、舉省、舉國歡慶,那才稱得起壯美之樂呐!過去農村的廟會,獅子會,武術會,之所以能召集那麼多人,有那樣熱烈的氣氛,和絕大多數人都需要一種情感宣泄機會大有關係。
愛好類。個人愛好內容更為廣泛。但許多內容已經和上邊說的種種形式相重迭,除去重疊的部分,還有如下種種。
養殖愛好,如養花、養草、養魚、養鳥、養蟲、養豬、養狗,以至其它各種各樣適於養殖的小動物。養殖愛好,其樂無窮。不過,局外人往往體會不到個中樂趣,反以為是白白浪費光陰。比如老人養鳥,有人就說,你自己還需要別人伺候呢!現在可好,自己倒伺候起鳥來了,新鮮!新鮮?不新鮮。你覺得新鮮,或者是因為你沒這愛好,不懂;或者是你還沒老。實在說,很多愛鳥養鳥的老人,你讓他費事費力伺候他那小鳥,他反倒樂趣很多,身體也棒。真要把他小鳥給弄飛了,或者不讓他養,專門請8個人伺候這老爺子,您猜怎麼著,老爺子興許偏不領情,用不了多久,就氣得不在“這邊”呆著,跑“那邊”報到去了。
收藏愛好。收藏愛好,比較廣泛的還是基友藏書或藏畫。此外還有許多,如收集火花,收集古錢幣,收集煙標。上海五角叢書中有一本《收藏曆史的人》,還寫了幾位收集算盤,收集葫蘆,收集航空模型等等。各有其樂無窮。
收藏的妙處,一在欣賞,二在研究,三在將來還會為人類文明添上一小筆遺產。一舉三得,能不樂乎?
消遣愛好。消遣愛好,包括精神、物質兩方麵。精神方麵,多與前麵所言種種內容相重。物質方麵則主要是5個字:煙、酒、茶、糖、食。這些都和口腹之欲有關係的。公正地說,這裏麵也有大學問。除吸煙而外,能品酒,得酒中三味,也非有點真功夫才行。況且會飲者,常能於健康有益。飲酒也能成學問,品茶學問尤其多。茶的妙處不但有益健康,更有益於文化修養,如日本的茶道,中國的茶經,沒有點真學問真功夫,怕學不來更學不好,讀不懂更讀不精的。酒茶之外,吃糖也是一樂,美食更是一樂。隻是凡此種種,都不能過度。一旦過度,就轉到另一個不同性質的領域中去了。
賞樂對象還有很多,但不論多少,情感反應方麵隻有一個,就是尋找快樂,那麼,看悲劇呢?看悲劇也是尋找樂,雖然也許被劇中人感動得淚水滂沱如雨,哭過以後,心裏可就痛快多了,這叫殊途同歸。
“八仙過海”,意在一樂。
(3) 各取所需。
賞樂方式雖然不同,情欲目的無非一個,就是尋找快樂,達到平衡。
雖然目的隻有一個,具體需要卻又不同。這種不同不僅表現在賞樂方式的選擇上,而且表現在心理活動方式的選擇上。比如有人好動,有人好靜;有人最喜熱鬧,不熱鬧就沒趣,單單一個人是呆不下去的。說句笑話,此類人最怕住醫院,特別怕住單間,因為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或者他不和任何類型的一個人說話,也非悶死不可。有人則喜歡清靜,獨自一人,最得其樂。小小年紀,一個人捧著一本書,躲在屋裏不出來,六月天熱得渾身熱汗直流,也不出來;外麵吹吹打打,來了幾位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也不出來。父母催,姐姐叫,沒戲。老娘對老爹說:“這孩子都著了魔了,你也不管管。”不管還好,一管就鬧脾氣。
人們的賞樂選擇不同,所以就有下棋下得廢寢忘食的,也有打牌打得神魂顛倒的,還有看書看得忘記老婆的,更有釣魚釣到不知今朝飯否的。別人看他們簡直全是呆子、傻子、癡子、瘋子。有時候把夫人氣得掉眼淚。跟他打,跟他吵,拿離婚相威脅,甚至就下定決心和他離婚。你猜怎麼著,有時候他還真有點害怕,於是氣焰不再囂張,欲望有所收斂,乃至立下“生死”文書,保證絕不再犯。養鳥的敢一怒之下砸了鳥籠子,本想著把鳥也順手摔死,可舉在頭頂上轉了三圈,還是給放了;又想把魚杆砸斷折斷,但見連聲宣誓“我馬上砸了它,當柴劈”,可聽夫人說:“魚竿也沒錯,它不是錢買的?我是說你為什麼釣魚忘了加。”馬上轉成十五分笑臉,小心翼翼把魚竿收藏起來。然而,戒樂如同戒毒,效果往往更差。不過三天五日,便又故態複萌。初時鬼鬼祟祟,仿佛地下活動,繼而時明時暗,好像試探性行為,後來幹脆得寸進尺,今天早出一刻鍾,明天晚歸一刻鍾。夫人臉色好時,更趁機進諫;夫人臉色壞時,還能暗自收斂,再到後來,幹脆大丈夫豈當如是耶?便有了“起義”的念頭。這時候,聰明的夫人最好的辦法,便是主動同意他的要求,再加上些自己的要求。您不見您這個活寶每每提到他心愛的玩意時,臉上常時隱時現帶著這些慷慨就義的表情!
於是人們研究,為什麼這些人對這些事,特別是娛樂之類的些些小事,如此動情,如此深情,如此衷情?
原因多了。賞樂需要和一個人的文化構成類型有關,魯智深酒到十分,興致勃勃,就要倒拔垂楊柳,林黛玉即便酒到二十分,也沒這要求。她寧可坐在瀟湘館,便撫一回瑤琴。賞樂需要又和一個人的心理特點有關,並不是人人都似好管閑事的王熙鳳,還有怕沾事,怕惹事,有了事躲著藏著順著忍著如二丫頭賈迎春式的人,也有並不好閑事,卻又不怕事,事到臨頭卻讓王二奶奶心下吃一大驚的司棋姑娘這樣的人!自然這不僅僅是心理特點的差異,但心理差異顯然起著重要作用。還有智力與品質與意誌力與耐力等方麵的原因。喜歡圍棋的,不見得盤盤都贏,但從來不贏的,就不會喜歡它了。喜歡踢球的也不見得場場皆有建樹,但人人罵你臭腳,比狗屎還臭1600倍的,也就對踢球沒興趣了。因為這種種原因的綜合,就形成各種特點的賞樂追求方式和追求特點。
但這是分析家言。真的賞樂愛好者,也許並不能真正說明為什麼自己如此喜歡這個而不喜歡那個。你問他,請他回答,他的回答也不見得讓你滿意,說不定連他自己都不滿意。
“你為什麼喜歡體育運動?”“為國增光。”這個回答怎麼樣?很好。但不能繼續問,為國家增光的事情多了,為什麼非喜歡體育運動?“你為什麼喜歡下圍棋”,“我認為圍棋是智慧的表現。”回答同樣很好。但不能較真。若論智慧的表現,研究原子彈和航天飛機更有魅力,為什麼不放棄圍棋,把智慧統統用那兒去呢?這麼提問題,可能會招很多朋友不滿意。可你仔細想想,有沒有一點道理。比如有時我想到自己。有學生問我,先生,您喜歡什麼?喜歡什麼呢?想來想去,想出三條,一好讀書,二好吸煙,三好吃肉。我說了,學生笑了,說先生真幽默。其實卻不是幽默,真的就是如此。為什麼好吃肉?饞唄。為什麼好吸煙?沒出息唄。這兩個好回答,為什麼好讀書呢?為著人類的偉大事業?為著中國的四個現代化?為著自己成為大名人?為著給兒子、孫子掙稿費,為著自己多吸好煙多吃肉?越說越不像話了,打住罷。應該說這些因素都有點。你要說我每每開筆以前先想一想人類的偉大理想,還真沒這覺悟,甚至連這一次這樣的程序也沒有過。但你要說我就是一個利己主義者,我也不承認。我佩服馬克思和魯迅先生,雖沒有他們那樣的胸襟和智慧,每想到他們,不免肅然起敬。但要講現代化,講成為大名人,為兒子賺稿費,為自己吸好煙吃肥肉等等,恐怕都不太正確。我今年38歲,喜歡讀書,讀書開始入迷的時候,還不知道什麼現代化哩!也沒有成為名人的理想。那時候我的最大理想就是當個火車司機,而且還是一拉汽笛嗷嗷叫的蒸汽機車的火車司機。為兒子賺稿費,笑話,本人雖無才無德誓不為一撮墳頭幾張燒紙奮鬥也!稿費更不管它,入迷讀書,豈有是哉?百分之九十的時候還是左一個支出右一個支出。哪見什麼稿費來?“為什麼讀書入迷?”“因為我有這愛好。”“為什麼有這愛好?”“等我想想再告訴您。”“想多長時間?”“200年。”這不是和您開玩笑,“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嘛!
書歸正傳,人的賞、樂需求,可有如下種種。
其一,共鳴型需要。文藝欣賞的快感很多源於共鳴。因為產生心理共鳴,才會激動,才會憤怒,才能淚下沾襟,不能自已。據李銀橋回憶,毛澤東在上海看京劇《白蛇傳》,越看越受感動,感動到極處,不覺忘乎所以,一拍沙發站了起來。因為他老人家身體發福,每當坐下看戲,李銀橋都要給他解開腰帶,此時一怒而起,致使褲子委地,老人家也不顧了。藝術之感人,可謂驚心動魄。如果沒有共鳴,要感人也難。現在不少探索片,圈子裏的人,看了激動萬分,說是好得不得了,而圈子外的人看了,卻表情呆滯,不知所雲,很多人幹脆不看,看不過二、三十分鍾,便嚷著不懂,總看不懂,也就拂袖而去了。
產生共鳴,便會興奮,沒有共鳴,就不興奮。甚至百般挑剔,說這也不真實,那也不真實,說“這樣的編導,早該撤職。”
最易引起共鳴的讀者和觀眾莫過於青年,所以說青年才真正是文學藝術鑒賞的主力軍和生力軍。
受影響最深的讀者和觀眾,乃是那些有共同心理和感受的人們,比如《白毛女》剛剛上演的時候,就有過戰士舉槍向黃世仁射擊的險情發生。這影響並非今日始,想當初,湯顯祖的《牡丹亭》問世,就曾經有女演員因觸景生情,激動萬分,而死在台上。“領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鑒賞共鳴,還需要文化修養做媒人。林黛玉看了《西廂記》,馬上批說:“餘香滿口,語句警人”。因為她有這水平。同樣賈寶玉躲在暗處,聽了林姑娘的“葬花詞”,“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可是肚子裏非得有點墨水才行。要是讓焦大爺聽這玩藝兒,指不定又罵出什麼好聽的來也!
其二,滿足型需要。滿足型需要又有兩種不同的賞樂反映。
一種反映,因為已經產生某種滿足而要求賞樂。比如說,一家人辛苦了一個月,生意做得也好,收入也多,信譽也不錯。於是心滿意足,其樂融融。這時候,有人提出要出去樂一樂,馬上采納。就是從來不喜歡出遊的,也來來遊的興趣。又如有些巧手女子能剪極美的窗花,平時家境困難,沒這心思,不是聽孩子哭,就是聽丈夫叫。還剪什麼窗花?就是剪也剪不好,說不定就能把鶯小姐剪成母大蟲。一旦生活有了改善,負擔減輕,閑暇增多,心中一樂,就自己收拾舊物,主動操起剪來。此時此地,因為心情甚好,剪出的窗花也別有一番情趣。此外一些退休老人喜歡養花養鳥養蟲養魚,多與這種滿足性心理需要有關。他們大部分人並沒有專門的知識,既不是花把式,也不是鳥專家,還不是蛐蛐教練,或者金魚師傅。這都不是。他們勞碌大半生,現在退休了,要休息休息,好好樂樂,不為別的,隻為找回昔日忘記的快樂,頤養天年。於是看人家養鳥,他也想養鳥,看人家養魚,他也想養魚。其實哪裏養得好?不過沒有關係。損失了固然心疼,終不減再買的興趣。這不是說他沒有好善之心,因為他心情高興,樂此不疲。
另一種反映,因為不滿足而產生的滿足型賞樂欲望。這一類欲望主角大約都有點專門的知識和學問。比如釣魚愛好者,總去釣,總釣不夠。釣了小的想大的,釣了大的想更大的,瞧那神氣,恨不能一下子釣上八條鯨魚來。釣上大魚就滿足,不免手舞足蹈,未知身為何物。然而,很快又不滿足了,聽說某人某人有了新杆,自己就手癢,聽說某人某人破了紀錄,又有點心癢,手癢心癢,決心再釣。
又如集藏家。一般的集藏,可能樂在一時,後來興趣轉到別的地方去了,也就把這當子事給忘了。後日談起,不過笑談。又是還要自嘲自諷,說想當年自己玩物喪誌,沒有出息。但真的收藏家,可不是這個樣子,他們是要入迷的,而且大約永生永世,總不滿足。比如集郵,一聽到有了新的郵票品種,馬上激動起來,不得到一枚,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香。在家裏幹一丁點活兒,不是腰疼,就是背疼腰不痛背不疼也會鬧點小脾子。可是一說參加集郵活動,腰也不疼的,腿也不酸了,脾子也沒了。好像天天娶新娘子一樣,美的連嘴都合不攏。集郵沒有滿足時,因為永不滿足,才要永遠追求。集郵又有滿足時,得到一枚新票,特別是一枚稀有郵票,其得意心情,誰人能知?其得意勁頭,誰人可比。就是努爾哈赤打贏了薩爾滸戰役,也不過如此。
其三,創作型需要。創作型需要自然與特別與創作型賞樂活動有關。有些賞樂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打開電視,便是一樂。但有些賞樂,是會累死人的。比方有人喜歡樹根藝術。於是每個假日都背著沉甸甸的工具,進山溝走山野,奔波百裏,饑餐露宿,好不辛苦。然而,奔波勞碌,卻是為何?漲價的大小子起早一趟,拉回一汽車西紅柿,賣了50元;李家的兒歌,除去一天,釣回大魚20斤。你看那是什麼成色?就是李家的學究先生,帶著一群孩子嘟嚕嘟嚕念外語,也有個人誇好啊!看看自己家這位,野跑一天,懷裏沉甸甸一塊壓死人的爛木頭。您說這是圖什麼許的?有人說,他們還不是為了錢?您這就錯了,真的藝術家,性命都能不要,還有比性命更值錢的東西嗎?它們窮著呐!身邊不愉快的事情多著呐!然而,隻要一進入自己所潛心追求的藝術天地,便物我兩忘即刻興奮起來。等到他們把自己的作品完成的時候,還要樂呐!
創作其實不同於賞樂。然而賞樂型創作在所多有,仿佛很多人寫詩,一不求發表,二不求成名,三不求稿費。話說回來,連發表都不要,哪來什麼成名和稿費呢!但他們好寫,有時寫得還不錯。這就是賞樂型創作了。除去寫詩,作畫也有這樣的,練習書法也有這樣的。說不定哪一天,他們也高興參加一個書畫展什麼的,不過展不展倒是小意思,能掛在牆上,讓列位芳邦學友和不認識的朋友看看,也不錯。
你們不要說他們傻,說他們呆,說他們忙了半天不知忙什麼。正是這種傻、呆、傻忙使他們身心快活。
其四,勝利型需要。勝利型需要主要反映在比賽項目上。但不一定是“真的”正式比賽。帶有比賽性質就行。比如下棋,打球,玩牌,都屬此類。我在前麵說過,生活中的勝利,常常不能由自己控製,誰不想勝利?但能不能勝利不好說。我本來沒想過成為中國第一流作家,但李敖君說,他的雜文,是三個第一。我就覺得,他要那麼多第一幹嗎?均給我一個好不好?然而,那是一種願望,何況像我這種成天嬉皮笑臉沒點正經模樣的比賽態度,第一大約不會“愛”我。可當第二我又嫌麻煩。世界上爭強好勝者多,但生活對他們並沒有多少格外照顧,這是因為他們的爭強好勝還偏偏喜歡和他們惡作劇。人們希望勝利,但勝利得來不易,於是轉入賞樂之中,先來個模擬勝利,如何?在這個意義上,勝利型需要也可以稱為模擬型心理需要。
他們下象棋,紅黑兩方分為楚河漢界,好似楚漢相爭,於是他們真的好象成了統帥千軍萬馬的統帥。當頭大炮,河邊奇兵,出車跳馬,好不熱鬧。和真的戰爭比,沒有那般危險,卻有更多的勝利機會。如此美事,能不快活?
旁觀者說,下棋打牌,不過玩玩罷了,著這麼大急有什麼用?這可是外行言者。急有什麼用?連老將都給吃了,焉能不急?大約隻有個中人才曉得個中事。外行們看見圍棋高手,一邊對陣,一邊拿把漂亮的小扇兒搖來搖去,覺得有點好笑。其實,那才好理解呢!千軍萬馬都可能讓對方“圍”死,那一把羽毛大扇,才更其得體。“羽扇綸巾,雄姿英發,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那是蘇東坡的見識。蘇東坡懂什麼打仗,連遊赤壁舊地都找錯了地方。羅貫中筆下的周郎,也曾急得吐過血呢!血是什麼顏色?鮮紅鮮紅,血是什麼溫度?血是熱的。
其五,放鬆型需要。放鬆型需要主要是那些太忙的人的一種賞樂欲望要求。因為他們忙,忙就不免精神緊張,所以也累;時間又少,不能如常人一樣地有那麼多時間去參加各種娛樂活動。忙的原因很多,工作太累,生活負擔太重,事業心太強,都是構成忙的原因。但他們同樣需要休息,太累了會想睡覺,但睡覺隻能恢複精神,不能放鬆情緒;放鬆情緒需要娛樂。因此,他們累的時候,也會唱幾句,興奮的時候也會和夫人跳上幾圈,讓兒女見識一下自己想當初的舞姿和風采。太忙的人,大約主要是中年人。青年人也忙,但一來精神旺盛,青春氣息彌漫,不能收束。老年人也有忙的,但各種負擔例如生活負擔輕了,而且常常能得到別人的照顧。惟獨中年人,他們照顧別人的時候多,接受別人照顧的時候少。雖如午時驕陽,畢竟師出已老,極盛時期很快就要過去了。經驗雖多,經曆已不如昔時旺盛;工作條件雖大抵穩定,要求出成果的心情更加迫切。如此夾七夾八,就不知不覺地緊張起來。中年人最容易緊張,也最需要放鬆,可偏偏能夠放鬆的場所也最少見到中年人。例如跳迪斯科,青年人興趣濃烈,老年人不甘落後,中年人呢?跳的就少了。不但跳迪斯科少、連看電影都少。可他們最該休息和放鬆,否則就會步羅健夫、張廣厚的後塵,隨他們到天國當先進模範人物去了。當然,世界上忙忙碌碌的不一定都是中年人,如果老年人和中年人同樣忙,還要更危險;如果青年人和中年人一樣忙,就難免未老先衰了。這時候,最需要來點放鬆的賞樂,就是學者兒子的模樣,在地上打幾個滾也是好的。
輕鬆型賞樂,一般都需要比較高興的心情作前奏,因為他興頭來了,忙中偷閑,就高興一回。
其六,交際型需要。交際型賞樂目的最為明確,而且往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本來此公不好跳舞,然而,女朋友有這雅興,怎麼辦呢?不愛跳也得跳;或者此人並不好讀書,然而男朋友有讀書癖,又怎麼辦呢?不好讀書,也得讀書。說不定遇見什麼熱門書籍,不論貴賤,先買一本。
交際型賞樂,一般不能持久,目的達到或者根本達不到——絕望了,也就完了。但既為賞樂,非有點真功夫不行。如果處處外行,不但易出洋相,而且於交際有害無益。
善交際者,必重學習,學的知識越多,對交際越有幫助。舊時交際,多在朋友之間,特別是戀人之間。現在情況不同了,因為整個世界都在強調開放,所有社會主義都在強調改革。多數國家都承認社會主義階段屬於商品經濟階段。大氣候一變,交際就多了。交際不能總是一臉板正,快樂的交際效果也快樂。沉悶的交際效果也沉悶。交際中能來兩手文娛體育表演最好不過。比如有時國家領導人互訪,就來一場網球比賽,實在很有助於相互交流和了解。又比如有點領導人在觀賞之餘,高興了便唱一首民歌小調,也很增氣氛,很提精神。實在說,如果把賞樂隻看成一種交際任務,那目光就太短了點。還應該通過交際,提高自己的素質。未來的世界,不會彈琴,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會幾樣體育技能的人如果說尚不能完全消失,至少越來越少,因為未來的人類將有更高層次的文明,又有更多時間的歡樂。
交際賞樂,妙在一舉兩得,交際成功為一樂,賞樂成功又一樂,如此美事,多多益善。
其七,刺激型需要。刺激型賞樂,也有各種形式。可以分為大腦刺激型,身體刺激型,口腹刺激型和視覺、聽覺刺激型。這裏麵口腹刺激型最低。現代心理學研究,嬰兒的快感,就是從口腹之欲開始的。有口腹階段,有肛門階段,還有觸摸階段。這等於是說,如果長到30歲,除去貪吃貪喝,別的需要都不大行,這個人雖然生理已經成熟,心理依然幼稚。他的心理快感還處在嬰幼兒階段。別說30歲還這模樣,就是15歲還這樣子,也夠可悲的了。一個小孩,看到別的孩子吃東西,自己毫不嘴饞,有點奇怪,大約這孩子有點毛病了;不是身體不適,就是吃得太多、或者智力方麵有點麻煩。但孩子是要長大的,文明層次也要提高。活到105歲,口腹之欲,依然有的,那是健康的標誌,卻不能因口腹之欲,其他全然不顧。但口腹之欲雖非全然消極,例如美食家們,各個都有鑒賞食品的本領,而且偏能從很平庸的口腹欲望中超越平常,達到“美”的層次。
視覺、聽覺刺激,仿佛喜歡吃鹹的人,往往越吃越鹹,雖然並沒有好處,但是改正這習慣也難。但視覺、聽覺刺激不都是有害的,例如聽搖滾樂,聽得多了,就有害,這在西方心理學界和醫學界已有定論。看不良的畫麵,也有很強的刺激,同樣十分有害。比如看黃色錄像,10個人當中,至少9.5個人,心跳有點加快,瞳孔有點擴張,這倒不是作者觀察到的,而是以理度之。但也不是沒一點觀察就想當然。我曾經在書店櫃台前,看到有的很年輕的中學生,要服務員拿一本人體素描或者人體藝術看一看,不知他們是真的想買,還是隻要看看,反正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是一個人來看,極少兩個人一起翻看的,就是一男一女一起翻看的情況也極少見。二是一邊看,臉上的肌肉都有點緊張,雖天氣不是很熱,鼻子尖上頗有點沁沁然。三是問答失對,服務員問他話,回答頗覺惶然。我是書店的常客,又是一位教書匠。每每見到這種情形,既想說上幾句,又想多看上幾眼。
視覺、聽覺賞樂刺激,也帶有消極意義,而且更多的恐怕還是屬於積極意義的。古典美學認為,偉大雕塑,應給鑒賞者以新奇感。一見便覺奇妙,馬上被吸引住的,這才妙呐,黑格爾老人就是這樣看的。平庸的藝術不能令人產生新奇的感覺,甚至覺得他們還不如現實中的模特更能令人快感。那藝術就失去了自己應有的價值。現代美學,則往往於美中尋醜,又從醜中找美。比如現代派繪畫,以傳統的觀點看,實在不能算美,甚至連美的邊都沾不上,但他的藝術力量依然是巨大的,初一看,固然覺得不行,細細品嚐,反而能得到一種新快感。實在說,它們取勝的原因之一,在於有更佳的感官刺激力量。
尋求大腦與身體刺激,似乎一種挑戰。不見得是別人對自己的挑戰,首先是自己對自己的挑戰。比如前兩年盛行一時的魔方,就是一種很有吸引力的智力挑戰。中國也有“華容道”和“九連環”。這兩種玩具也很有幾分魅力,過去認為是貴族男女吃飽了沒事幹,想出的玩意。現在有了新認識,以為對青少年智力發展有好處。本人弄過幾天“華容道”,雖然摸索出辦法以後也覺得很容易,但開始的時候確實困難,而且真達到行家們說的幾步幾步就能完成全部程序,還要更難。身體刺激,主要是大運動量或者超負荷運動方法,比如長跑,比如爬山,比如其他種種比較劇烈的體育活動。用這個標準來要求,太極拳未免太藝術化了,氣功又未免太功利化了。那些累得滿頭大汗的運動,更富挑戰意味,一旦應戰得勝,心中暢快無以言傳。身體與智慧的刺激也有消極形式,但主要表現在方法不當上麵。否則,大約就和某種病態有關。
其八,宣泄型需要。賞樂意在求樂,有時反而求哭。比如某些人士好聽悲劇,總覺得喜劇太淺,正劇太板,唯有悲劇有勾魂攝魄的藝術力量。特別是在困苦的年代,看喜劇的人怕還要少些,喜歡到刑場哭一場的就大有人在。他們看著台上的演員,想著台下的自己,不覺悲從心中來,要跟著哭天抹淚,反而覺得心裏痛快。當然哭的人未必都是受苦受難的窮人,豪門權貴的太太小姐有時也有這種強烈的欲望,不過他們不是因為苦難太多了,而是內心過於空虛,不流幾顆眼淚,這點空虛無法排遣。西方的悲劇,雖有壯美陽剛之氣,能否引起痛哭,當另作別論。中國傳統悲劇,並不以陽剛壯美見長,而以抒情敘事見長,主要不是傳給你一種新的精神,而是講一個哀怨無邊的生活故事。惟其如此,才更容易催人淚下。例如傳統評劇《楊三姐告狀》《秦香蓮》《義責玉魁》《清風亭》,都有這樣的特色。特別是評劇白派唱腔,京劇麟派表演,常有令人回腸蕩氣的藝術感染力,不過,現代青年人,因為文化差異大了,或能產生某些藝術共鳴,往往不能入昔日那樣強烈。
但現代人同樣有宣泄要求神氣有更強烈的要求。聽搖滾樂,跳搖滾舞其實就是一種宣泄,有的人可以一連跳好幾天,疲勞都不知道了,恐怕連死的概念都沒了吧?瘋狂舞之蹈之,不知死之將至也。雖然並沒有當場死去。
現在有一些國家,專門開辟一個場所,請心情抑鬱愁煩的人們去光顧,進此場所,想哭就哭,願笑就笑,能嚷就嚷,要叫就叫。哪怕你哭得山搖地動也無妨,哪怕你笑得山崩地裂又何妨,哪怕你嚷得天上的浮雲抱頭鼠竄,也無妨;哪怕你叫得地球那一邊都聽到,又無妨。哭完了,笑完了,嚷完了,叫完了,痛快了沒?痛快了,該去幹啥還去幹啥,豈不甚好!這樣的場所能否歸於賞樂範圍,還說不準。但我看歸於心理治療範圍其實也有勉強,不妨作為一種宣泄式娛樂,反而更覺自然。
最典型的宣泄方式,乃是一些很特別的表演節目。中國的潑水節有這味道,但不算明顯。西方人的狂歡節,就比較典型了。還有愚人節,也夠意思。但比較起來,還是印度人的“擲石節”,更具恐怖意味。據美國《國際先驅論壇報》報導,這節日在印度曆法中雨月的新月日舉行。“當賈姆河畔戰鼓敲響之時,瘋狂的時候就開始了。”幾分鍾內就會有成千上萬的潘多爾人加入“擲石節”。他們的年齡是6歲到60歲之間,其中許多人身上帶有往年參加“擲石節”時留下的傷疤和殘疾。人們分作兩組,在河兩岸堆起大量的石塊。他們將在隨後的6個半小時裏試圖盡可能多地擊斃、擊傷和擊殘自己的鄉親們。擊傷且不去管它,盡管那也殘忍,擊斃更可悲傷,而且,有兩位年輕的情人因為逃得慢了,也就給打死了。而且不止打死三、兩個人。有目擊者說:“我親眼看見許多人被打死,非常希望停止這種瘋狂之舉。”可實際上呢?“潘多爾的人們在這個節日很容易動感情。對我們當地選民來說,這類事情非常重要。比如說,如果我們今年製止擲石節,下次選舉時國大黨肯定會被趕下台。”也就是說,製止也製止不住,因為“他們一年到頭都盼著這一天。”對這樣的節日和這樣的瘋狂慶祝方式,我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解釋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些潘多爾人,要求宣泄一下自己情緒的願望一定萬分強烈,他們能從這種宣泄中,從死亡和鮮血裏找到快感。
很顯然,賞樂需求方式很多,肯定不止這八種類型。但即使就這八種,也有優劣俗雅之別,不知您更喜歡哪一種?
(4) 各有所鳴。
賞樂欲望不僅有類型之別,而且有品級高低。決定品級高低的,包括俗與雅,新與舊,優與劣三方麵的標準。三個標準中,優劣標準是最本質的。
賞樂首先有俗雅之別,其原因不盡在於個人主觀方麵,也受各種客觀條件的限製。比如馬克思時代,就沒有欣賞電子琴,電子遊戲的可能。別說那麼遠了。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大約50年代至60年代初這一段,孩子們玩什麼呢?最常見的有洋畫、陀螺、彈球、鐵環、空箏這幾樣。洋畫,顧名思義,是外來的玩意。那還算洋的呐。鐵環,不是人人可以有的。倘若人人都有,交通一定更加混亂。空箏乙酸雅事。彈小玻璃就俗了,弄得滿身滿手都是灰塵。陀螺北京人叫他“嘎嘎”,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反正這麼發音。我們家鄉,則叫它“漢奸”。小時候,不明何以稱為“漢奸”,隻知道漢奸就是陀螺。後來大了,才知道那有政治含義,表示了愛國的人們對賣國求榮者的仇恨,沒準這名字就是從抗日戰爭時期留下的,也未可知。這些玩藝,沒有一個不俗的。俗來俗去,慢慢就凋落了。
雅與俗比,還是雅的好,這是在一般意義上講的。焦大雖然忠心,個人生活方麵也沒大毛病,但他絕對得不到我帶女子的歡心,魯迅先生說他不愛林妹妹。豈但林妹妹,如果一個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男子,與焦大兄差不多的,我敢保證,他八成要過一輩子獨身生活,就是那種罵法與性情,難免人人見、人人厭。雅的好些,現在農民出來經商的不少,成為企業家的也不少。雖然,領帶有時皺皺巴巴,西裝穿得龍飛鳳舞,皮鞋上麵布滿灰塵。但是他們要改變過去的形象了。即使在陝北住了三千年以上的老農的後代,出門在外,也絕不會頭上再來一條白色的手巾。
雅的強似俗的,不但表現在裝束上,還表現在言論上。一嘴的國罵,令人討厭。雖然這幾年越是青年知識圈裏,國罵還越不見少。但那是“玩票”。一些作家好用老北京話寫小說,寫來寫去,不見精彩,因為環境變了,魂都沒了,你還硬要它複活,那不是行屍走肉嗎?不錯,個別親人學友之間,來點國罵能添些氣氛,但前途已經無望,雖然國罵的壽命還長,但橫行無忌的日子已經過去了。言行舉止,都有雅的要求。反映在賞樂追求方麵,同樣,能雅則雅,能不俗盡管不俗。比如打高爾夫球,那是富貴人的運動,中國不易普及,不能普及,最好也不普及,因為還窮。但那裝束,那氣派,那風格,那韻律是我們所喜歡的。就是比賽激烈的籃球運動,現代運動員的麵部表情也越來越豐富,文化素質也越來越具高標準。不動點高等數學,都不行。這樣的文化要求至少在我們中國也不算低了吧。我有時拿現代足球明星的照片和70年代、60年代、50年代,甚至更早一點的明星照片相比較,覺得他們的精神風貌更瀟灑自然,儒雅動人。
雅的賞樂活動,多數的雅的賞樂,比如舊時代的撫琴,先要沐浴焚香。身體不幹淨都是不敬,空氣汙濁也是不敬。嬉笑怒罵皆為不敬,心境自然不能空明透徹,彈出的曲子也不能清新高潔。俗人聽了覺得太刺激,雅人聽了覺得雜音雜響太過,好像是在彈棉花。
賞樂成為雅事,需要高雅的人。有些同胞,文化沒有,又不求上進,滿足於金錢賞樂。動輒引經據典,告訴各位高鄰,中國的百萬元戶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進去過的。人家怎麼樣?照樣發大財!聽那口氣,好像進去一回倒是絕好的鍛煉,倘或自己不能發財,也想進去學學本事似的。
因為其人不雅,追求也俗,人家要看《戰爭風雲》,他就非看《情場賭徒》,人家要看《綠化樹》,他就偏看《陪浴小姐》,人家喜歡藝術片,他就非看“花”片不可。結果看來看去,弄得七魂出竅,連肉裏的骨頭都成為黃色的了。抽出一瓶血來,也不是正經顏色。
庸俗已然不好,更壞的還是以庸俗為榮。總覺得自己俗得有理,仿佛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兄。他就看不慣城裏人,什麼都是未莊的好,連城裏人做菜把蔥花切得細細的,他都不滿意。好像那位說的,一位山東大漢進皇宮,皇帝問他,喜歡吃什麼?他回答說:“黃醬沾大蔥。”大蔥沾黃醬,營養豐富,可是專用這玩藝招待四方來客,非出洋相不成。
但無論俗、雅,都有自己的定量界限。過俗就會損壞自己的本來麵目,甚至走向反麵。雅人雅事,有多麼好,但不能過度,過了限度,以為自己一切皆雅,別人一切皆俗,就成了“山中高士晶瑩雪”,“世外仙妹寂寞林”了,雖有絕代佳人,到底命運不佳。而且,越是自以為雅的,別人看他們並不雅,就和他看別人個個皆俗的意思差不多。比如一位民族工藝,洋洋皆是土玩意,土得掉渣。什麼白洋澱泥娃娃,扔了;無錫泥人,摔了。連景德瓷器都看不上眼,你瞧瞧人家美國,什麼都帶點洋味,那酒杯的樣式都特別,喝洋酒都透著另一股子勁。殊不知,中國人看美國人洋,美國人看自己恰好土。中國人到了美國,也是洋人,不過鼻子矮些,頭發黑點罷了。為雅而雅,把雅弄成洋餡餅的,這雅就變味了,變成“酸”,酸得倒人胃口。
以人而論,雅固然是很重要的文化因素,但不是唯一的因素。照本人意見,一個人就是一個結構體,裏麵有雅,還有比雅更重要的內容。想當初斯諾去延安訪問,看見毛澤東坐在林彪屋裏,一麵說話,一麵脫下褲子找虱子。這是1936年的事,過了10年,林彪成為東北野戰軍司令員,東北局書記,儼然便是“東北王”了。戰爭之暇,還要坐在燈下拿著棉被捉虱子。這虱子可了不得,捉了幾年都沒有捉完。你想一想,一個身上長著許多虱子的人,憑這一點,能說雅嗎?但中國共產黨的許多領袖人物,都是風流雅士,比起戎裝筆挺,氣度非凡的國民黨將領,要雅得多了。蘇聯有一本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我國影響很大。保爾幼兒時的女朋友,在冰天雪地中看見保爾,便是一臉不屑的表情,實在這些布爾什維克們太過寒酸,身上都發出一股一股的汗味。冬妮婭看他們臭,覺得自己香。要看表麵,冬妮婭算一個雅人,要看實質,就與雅沒多大關係,高雅的外皮,醜陋的靈魂。從靈魂深處散發出的臭味最是難聞。
雅可變俗,俗可以變雅。俗有通俗,又有庸俗,有雅俗共賞,也有俗不可耐,庸俗的賞樂形式,到了什麼時候,都是最壞的。最好取締,一時不能取締,也要給以抑製。取締不僅指行政取締,更重要的是心靈取締,未滅山中賊,先滅心中賊。心裏沒鬼,就是撞見鬼,它也躲著你走,鬼子雖猖狂,最怕見光明。
至於通俗,則另當別論,雅俗共賞,價值也許還要高。曆史發展有一個規律,俗的總要戰勝雅的。這規律在文學藝術方麵表現特別突出。無論小說、散文、詩歌、戲劇、電影都是如此。文學的生命在於創新,創新的主力軍是人民大眾。可以這麼說,任何一種新的曆史變革現象都是由人民先發現的。先是民間文學,再是士人文學,最後成為傳統文學。將來怎麼樣,可能有所不同,因為人的素質越高,文學的自覺性也就越高,參與創作的人也就越多了。但曆史如此。例如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哪一個是首先從文學殿堂上發端的,一樣也沒有,直到今天,這規律還有指導價值。
俗可變雅,雅要向俗學習;雅可變俗,俗又可成為庸俗,直至俗不可耐,到了這地步,就離犯罪沒多遠了。
賞樂欲望又有新舊之別。新的內容,往往因為不成熟而有種種缺點。這用不著奇怪,就是沒有這些缺點,同樣不容易一下子為社會所接受,更不易為高明者們所接受。比如現代繪畫,剛登上繪畫舞台的時候,什麼地位也沒有。古典畫派,哪裏看得上他們。不看則已,一看可能氣得胡子直翹,或者笑歪了嘴。後來呢?後來現代派成為主流,梵高、高更、畢加索,那名氣比達芬奇還要響亮。雖然他們在曆史長河中的地位,不是一下子可以認定的,但那曆史影響,已如天上的巨星,千裏萬裏,光彩照人。新的形式好比初生的兒童,或者少年、青年,論老辣圓通,非自所長,但他的優勢也在這裏。因為它有缺點,才有發展;也因為它有種種幼稚處,才更討人喜歡。因為它未能圓通,也不以圓通自居,才更有誠實品格,因為它不服遺老遺少的指責,有時索性更加突出人家指責的缺點,才有刺激性。但新的終要代替舊的,這是一個規律,那些總喜歡來點新玩藝,找點新刺激的賞樂者,往往便是人類賞樂欲望的先驅。
新的終要代替舊的,不論多好的內容都是一樣。文學藝術品有流傳百世的,也有百世不竭的,就是到了100萬年以後,還有其存在的價值。例如中國的《離騷》,西方的《荷馬》,中國的《紅樓夢》,西方的《莎士比亞》,都將伴人類長在。但古典作品畢竟是古典作品,它離人們的現實生活遠了,一個人總生活在巴爾紮克的意境中,那個不行;總生活在《紅樓夢》的藝術氛圍中,那個也不行。縱然你可能研究到活古董程度,也不過活古董而已。就算你能把一部《人間喜劇》倒著背出來,也依然不過能倒著背出《人間喜劇》這點本事而已。新時代的人要有自己的賞樂方式,有新的藝術風格,有自己時代的賞樂作品。有人說,現代文學作品永遠比不上古典作品的藝術性?這話要看怎麼說。說一時還比不上,也許正確,也許不正確,說永遠比不上,絕對不正確。托翁的作品雖好,畢竟明日黃花,看托爾斯泰的作品,就不如看薩特的《理智之年》,看雷馬克的《凱旋門》,看美國黑人作家的《土生子》來得刺激。僅憑這一點,現代人不看或少看古典作品可以,不看或少看現代作品就不行。這不是說,否定過去的一切,而是說要有自己時代的追求。沒有時代的追求,中國還搞改革開放幹什麼?幹脆去請教孔夫子和諸葛亮算了。
否定過去的一切也不行。實際上,舊的內容中常常含有無窮的藝術營養,可以供後人學習、觀賞和借鑒。前麵說過《華容道》和《九連環》,那就是中國講究智力玩具。因為它畢竟是古時候的智力玩具,現代人不能滿足於它們。不信,您一人發一個九連環,讓大家拿著鍛煉智力,你看行不行?九連環雖好,畢竟屬於舊文化範疇。現代人對智力玩具的要求遠遠超過了昔日的水平。至少電子遊戲就更有情趣。
但舊的生活和社會文化遺產中,有許多值得重新認識的內容,這內容大半雖是絕好的藝術素材,經藝術家寫出來,就成為大藝術品,雖然反映的是過去的事情,卻對人有新的啟發。前兩年西安出了兩部獲得世界大獎的電影作品《老井》和《紅高粱》,寫的全是過去的事情。沒有講到改革,也沒有講到“四化”,但那手法和文化意識是現代派的。在國際電影節上得了大獎,給中華民族添了光彩。有些人不滿意,說那是向洋人展覽中國人的落後,是敗壞中華民族的形象,簡直不要臉,再這樣下去,就該把他們丟太平洋裏喂王八去。其實,寫些缺點有什麼不好!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缺點還要多呢!可以說魯迅先生寫阿Q也是有意丟中華民族的臉嗎?要論深刻,我看《老井》和《紅高粱》就比不過《阿Q正傳》。那些一聽別人批判我們自己的缺點,特別是民族靈魂上的缺點,就氣急敗壞的人,大抵就和阿Q師兄差不多,說得冠冕堂皇,骨子裏還不是怕別人揭自己禿頭上的癩瘡疤。
但傳統文化中確有好東西,而且,直到今天我依然堅持這個觀點:中國文學藝術以及一切與賞樂相關或者不相關的內容,要想走向世界,先要有民族特點。隻有更民族化,才能更世界化。但民族化不是曆史化,一點也不學習新內容、新創造,那就不是民族化而是複古主義了。
總而言之,人們的賞樂欲望有優劣之別。克服壞的,發揮好的,是曆史發展的必然方向。現實生活中,人們固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賞樂要求,隻要沒有觸犯法律和違背社會公德,沒人來管你,你非要撒尿活泥,別人有什麼辦法?而且,從現實基礎的實際出發,雅俗並舉,新舊交融還是必要的。昆曲雖然是很古老的劇種,保留下來就是一筆文化遺產。高爾夫球固然比彈球高雅一萬五千倍,但那需要相應的精神與物質文明做前提才行。但曆史發展的方向不能改變,也不容改變。一切曆史規律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曆史方向不能逆轉,如果能夠逆轉,把我們的子孫都變成人猿或者類人猿可就太不幸了。別說變成人猿或者類人猿,就是變成秦始皇和漢高祖,也是特大悲劇。一想到腰斬李斯,宮刑司馬的禍事又要回來,禁不住鼻子一酸,放聲大哭。其實用不著大哭,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你擔心他怎的?就是有一半個一心走回頭路的人,若不懸崖勒馬,也隻能成為曆史舞台上的跳梁小醜。
8.破壞欲
破壞欲望是一所消極欲望。它和上麵介紹過的7種欲望有性質差別。物質欲、情愛欲、道德欲、創造欲、表現欲和賞樂欲,這七種欲望有好壞兩種類型。而且大部分是可以肯定的類型,隻有發生方向性錯誤或者超過一定限度之後,才轉化為有害的欲望類型。破壞欲則不然,它本身就是有害的。隻是在個別例外的情況下,可能有某些積極效果。其手段固然特別,用來對付不良環境,可以看作以毒攻毒。
破壞欲不是一種良好欲望,卻是普遍存在的一種人類欲望。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它的影響,區別僅僅在於有多有少罷了。比如打人,罵人,摔東西,違犯公德,庸俗情緒,報複心理,尋求低級感官刺激,宣泄要求,攻擊意識等等。這些不見得都能歸到破壞欲望當中去,卻與破壞欲望頗有聯係,不是左鄰右舍,就是難兄難弟。
這些情緒,一點都沒有的,不是聖人,也是賢人,但絕不是一般的人。比如罵人這件事,一輩子不罵人的人,肯定少有。因為現代人類文明就這水平。他先生急了,七竅生煙,怒氣頂得腦門直跳,怎麼發泄?罵。不但罵,有時還要講打。講打不是號行為,誰說是好行為,先打他一頓再說。這叫以毒攻毒,來個實驗。罵人不是不道德的嗎,大人不是犯法的嗎?為什麼還要罵還要打?那理由多了。他騙我,他氣我,他嘔我,他侮辱我。或者因為他是我兒子,因為她是我老婆,因為他是我弟弟,因為他是我朋友。反正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關係很壞,早就憋著一股氣的,一旦觸發,非罵即打;一類是關係很好,完全是自己人的,一旦憤怒,也是非罵即打。不過這二者有性質的區別,前者是報複、攻擊、出氣,後者的美妙說法,叫做打是親、罵是愛。
又有庸俗情緒。庸俗情緒,如果不是人人都有,至少絕大多數人或有一些。庸俗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沒有一點庸俗,怕也活不下去。比如阿Q先生的精神勝利法,算不算一種庸俗,要是不算,不說它了,要是算,那麼,你活在這世界上,沒點精神勝利怕還不行哩!因為“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雖不必如此嚴重,反正不能事事如意就是了。不能事事如意,您偏要事事如意,結果就害了自己。對不如意事,有的要較真,有的不必較真,有的幹脆給他個精神勝利。比如你愛上一位姑娘,可人家偏不愛你,或者愛著愛著又愛上了別人,你怎麼辦?緊追不舍?破口大罵?索取賠償?拿鏹水澆她?給人家寫恐嚇信?或者給公安局來個小報告?這些行為都要不得。最好辦法,當然是戀愛不成友情尚在。好聚好散,文質彬彬,但那要有點真功夫。一般平庸如我者怕沒那修養。怎麼辦呢?沒別的辦法隻好自我安慰。您不愛本人,本人還不愛您呢!幹脆給她個精神勝利,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哪怕回頭鑽進被窩裏再假裝做夢號啕大哭呢,也行。我這麼說,會有朋友反對,你這不是讓我媽學習阿Q嗎?不是學習阿Q,因為我們就這水平。就這水平就得按著水平允許的高度選最佳方案辦。否則,請允許說句不在行的話,您夫人不和您過了,您向文明人學習,給她辦個告別儀式,在燕京飯店擺幾桌,請請客,您同意嗎?但庸俗不是好東西,雖可敷衍一時,不能樂此不疲,樂此不疲,慢慢真成了阿Q師兄,可就糟糕透了。
其他種不良情緒,不再一一分析。但這些不良情緒,一旦失去控製,就會成為破壞型欲望,再將欲望轉為行為,後果往往難於設想。這就是說,人人心中又一個“鬼”了?不錯,心中有鬼是句壞話,可歎的是,差不多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鬼”存在著,不過有大有小有好有壞罷了。因為誰也不能說,他已經把靈魂保過險了,永遠不會出現錯誤。當代中國人中,毛澤東夠偉大的了,晚年出現那麼多錯誤。毛澤東是大英雄,大英雄尚且如此,何況我們這些與英雄二字不沾邊的小人物乎?
造成破壞性欲望的原因很多,有些已經有了比較科學的結論,有些還在爭吵著,作為一種消極欲望,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
客觀原因也有層次之別,如社會原因和家庭原因,就是兩個很重要的層次,其他居住環境,學校教育都是很重要的方麵。要不然,為什麼古代孟母為著教育兒子要來個“孟母三遷”呢?為什麼現代城市中年輕的父母為著兒女能上個好學校不惜使出渾身解數呢?雖同為社會原因,也有性質區別。一種是社會製度已經走向沉淪,它們造成的破壞行為、庸俗行為和犯罪行為,是無法根除的。如中國封建末世,就是那樣子。英國人為了賺錢,不顧中國人死活,拚命向中國輸入鴉片。林則徐廣東銷煙成千古佳話。然而那樣的社會製度,銷煙者必敗,而販煙者必勝。這不是因為對手無比強大,而是自己肚子裏出了毛病,剛一振奮,就心疼肝疼肚子疼。新興的社會製度,也具有種種不良現象存在,例如社會主義中國,但它本身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它沒有衰亡痕跡,盡管路途多艱,前途必定光明。
家庭環境對人的影響很大,首先當然是影響孩子的成長,影響老年人的晚年生活。但對中年人、青年人影響也不小。一個整天在家裏愁眉苦臉的人,要開創新局麵,也難。一個“內部戰爭”連年不斷的家庭環境,管你什麼樣的好漢或者強人,也有被拖垮的可能。但對老年人和孩子影響更大。對老年人的影響,主要是破壞他們的晚年幸福和安寧,縮短他們的壽命。
對孩子的影響還要惡劣,很可能就此斷送了他們的一生。比如有些孩子。特別喜歡惡作劇。這樣的孩子大抵和家庭中缺少溫暖有關。他們小小年紀心理變態,不能用正常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也不善用正常的行為表達自己的生活欲望。
當然家庭環境不良,不僅指對孩子的虐待,還包括對孩子的寵愛。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話至少有一半是正確的,不幸的家庭有種種不幸,至少不比幸福家庭的類型少。
產生消極欲望的主觀原因,也有如下種種。
(1) 情緒結構缺陷。
上一節,我分析了三種情緒波動類型,主要是兩種類型,一種方向性偏離型,一種是跳蕩性偏離型。這兩種偏離型各有自己的缺點,那麼最好的情緒波動類型是什麼樣的呢?
好的情緒波動類型,是以積極波動區活動為主,而情緒轉化幅度適中的類型。這是兩個基本條件。不以積極波動區如滿足、愉快、歡樂這些因素活動為主不好,因為那本身就是一個缺陷。但沒有波動也不好。對此前麵已經說過幾句。沒有波動,完全趨於平衡,至少和惡性波動同樣不妙。完全趨於平衡,憂鬱沒有,滿足沒有,愁煩沒有,愉快也沒有,憤怒也沒有,歡樂也沒有,別說全沒有,就是您一生與一位根本不會生氣的人一起生活,也就有你的罪受了。
然而,理想的事情總是屬於少數。不良的情緒波動雖然也屬於少數,可是危害卻大。不良的波動,有兩種情況特別值得注意。一種是走向情緒封閉,實際上就是上麵說的趨於完全平衡。完全平衡實乃不平衡。不過這種不平衡,它所產生的破壞欲望,大半不是向外的,不是攻擊性的,而是向內的,對著自己,其極度表現形式,就是自殺。
另一種極端情緒就是大起大落,超越出合理情緒允許的範圍。例如狂樂與狂躁這個範圍,到了這個地步,情況已經失控,但它不是內向失控,而是外向失控,是破壞性質的攻擊性情緒,其極度反映,就是產生犯罪行為或惡性犯罪行為。
當然,情緒缺陷型波動不是突兀而來的,它有一個過程。平時常聽人說,某人某人近一段情緒不太穩定,就是情緒波動幅度大了。長期不穩定,就應該引起注意。既引起相關人員的注意,也引起自己的注意,找找原因,或者請大夫給看一看。
但作為一種情緒結構類型,它本身也可能就是穩定的,不過是缺陷型穩定。不是說它情緒波動不大,而是說它長期處在大幅度波動狀態下,是不穩情緒的穩定類型。這樣的情緒是一種缺陷性情緒,它特別容易產生破壞性欲望與破壞性行為。
(2) 性格結構缺陷。
講到性格結構缺陷,就遇到一個問題,性格的形成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這問題爭論很多。我們祖先認為“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好像是先天的。但也有人認為先天論不足為據,理由是這種說法不能反映而且違背了人的本質在於其社會屬性的規律。應該說兩論各有部分道理。各有部分道理,等於說全有部分缺點。把兩者結合起來要好些。
認為性格處於先天的說法,曾經流行。特別一些犯罪學研究者,對此曾深信不疑。比如自19世紀後半葉起,因為受達爾文進化論影響,犯罪學的古典派受到衝擊,新古典派應運而生,他們認為,人之所以產生犯罪欲望,完全與社會環境無關,而全由遺傳所致。例如龍勃曼梭就將注意力集中在那種所謂生而不變的行為特征與身體特點的聯係方麵。他也搞調查研究,但不是在社會中調查,而是首先以慣犯和重大犯罪者為對象,測定其頭蓋骨和身體各個部位的特征。認為“犯罪者是人類隔世遺傳的產物,是倒退到人類發展的原始野蠻階段的返祖現象。”既是返祖現象,當然要有返祖特征。這些返祖特征包括:前額低窄,下巴和顴骨大,皺紋和毛多,兩手平舉時左右兩端的長度超過身高,左撇子以及用腳抓東西等等。
但這類說法很快就被否定了。
主張犯罪是社會影響的人,可以稱為後天文化決定論。但同樣有不能自圓其說之處。比如同樣遇到失戀,有報複情人惡化為情殺的,也有自己氣悶不過而自殺的。這兩種典型行為,大約多多少少總與個人的性格有關。比如梁山好漢林衝,受過多少逼迫,才走上梁山。同樣遭遇要在魯智深身上,就沒那麼複雜,雖然兩個人的人品境遇差不許多,可脾氣秉性不同。魯智深三拳就打死了鎮關西,林衝看到權貴之子欺負自己的娘子都能忍下去,在野豬林就險些被兩個惡公差害死了,一出險境,馬上替他們求情。可見都是英雄,因為性格不同,那行為完全二樣的。
把二者結合起來,先天因素是基礎,後天因素是關鍵,這樣說也許好些。作為性格缺陷,一是性格本身的先天性生物解剖基礎就有某種缺陷或不正常狀態,二是這種不正常狀態受到文化環境的消極因素的誘惑,又被進一步強化而且惡化了。
(3) 欲望結構缺陷。
欲望結構缺陷的主要表現為兩種情況。一種情況,欲望要求層次太低;一種情況,各種欲望要求比例失調。
欲望要求層次太低。欲望層次豐富。其中有好欲望,也有壞欲望,有為公的欲望,也有為私的欲望;有大欲望,也有小欲望;有精神方麵的欲望,也有物質方麵的欲望。這些欲望是有層次區別的。比如馬斯洛講人的動機的五個需求階梯,最低的一級是生存需要,最高的一級是實現自我。那麼,達到最高一級的,就是上上乘了。沒有達到最高級的呢,就差一等。馬斯洛的意見,是說,隻有最低的一級需要滿足以後,才會產生更高一級的需要。而在現實生活中,一些人明明可以達到更高的需要層次,可是他不需要。“得了,您饒了我吧!人生不過吃吃喝喝,什麼這個理想,那個誌向的,我不認識他們諸位,他們也別找我麻煩。”這樣的人,最關心的事情無非吃、喝、嫖、賭、抽。這就是典型的欲望要求低層次。層次太低,低到隻剩動物的本能,其欲望特征也多是破壞性的。好像一隻野豬,一旦肚子餓了,就亂奔亂跳,不知道會弄出什麼事來。
實際上,隻剩下動物本能的人也許沒有,縱然極度白癡,他們總會有種種人的欲望。但在他們主觀動機方麵,卻把最低層次的要求提到了最高層次的位置上。因此,他們最容易產生內心矛盾,也最容易產生心理空虛。而這種內心矛盾和心理空虛,一旦遭到外界刺激,很快惡化為破壞性感情衝動和破壞性社會行為。比如他們一心想發財,發了財,肚子還是空虛的,沒有發財,更容易產生焦躁,本質上還是空虛的。空虛的結果,往往成為犯罪的導因。
欲望型因素比例失調。比如一個正常人應該有五種欲望要求,求知欲望,道德欲望,賞樂欲望,物質享樂欲望和權力欲望,這五種欲望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比例關係,好比中醫開的藥方,這個醫生寫著“生地、朱砂、當歸各一錢,甘草五分,黃連一錢半。”那個醫生覺得要改一改,就把生地增加了半錢,又把黃連減少了半錢,說此人已經虛弱,不宜再多用黃連。那麼,這個藥方隻因藥的比重不同,就發生了變化。昔日晴雯生病,請胡庸醫診治,所開藥方,賈寶玉一看,就大驚失色,說這是虎狼之藥,女兒家怎麼用的?仿佛玉兔性情和暢,如果長得和犀牛一般大,見到老鷹也不必沒命狂跑了。
但不能出現大的比例失調。比例失調已經不是好事,大的比例失調,就成壞事了。賞樂是好事,一心隻想賞樂,弄成玩物喪誌,也麻煩。物質享樂自是正當的欲望要求,過強的物質享樂就走向反麵,好像現在人人常說的一切向錢看。一切向錢看,無論如何,不是好事情。一旦鑽進錢眼,要退出來也難,說不定就和《鏡花緣》寫的酒、色、財、氣的“財陣”一樣,套在孔方兄的錢孔裏麵成了上吊的繩索。
因為比例失調,就會產生不正常的欲望反映。假設這種失調,屬於積極因素比重過大,那麼,頂多行為異常些,效果也還好,好像有的科學家,一心研究,連日常生活自理的能力都快沒了。那還不要緊,創造成果便是補償。如果消極因素占據主導方麵,那麼,其心理狀況就會出現消極異常現象,不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就會化為外向型破壞欲望。“好哇,老子想發財,你不讓老子發。我就拆你高壓線竿上的鐵。”結果呢,有被抓走的,有被電死的。
(4) 道德結構缺陷。
愛講錢的人就怕不愛講道德,這是因為他沒把這二者的關係處理好。比如一個商業單位,經營的方向再正確,總賠錢不行。但一門心思就想賺錢,坑害顧客,侵犯消費者利益,就算沒挨處罰也等於慢性自殺。不論怎麼說,道德還是要的。
人的欲望結構中,本來就有道德這一項。完全沒這項,愛道德不道德,甚至不缺德不發財,不打擊別人不能提高自己。這樣的欲望結果,就是極端的道德缺陷式結構。社會生活中這樣極端的例子不多,更多的還是道德觀念薄弱,雖然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但經常把道德弄成舊社會的小媳婦,見到誰,都往旮旯裏躲。
因為他道德觀念薄弱,所以才最易見利忘義。見錢馬上眼開,什麼事情幹不得?說他見利忘義,還算恭維他,因為“義”在他那裏本來就不多,縱然不忘,能有幾何?
因為他道德觀念薄弱,所以才特別容易產生報複性行為。往往是他報複別人,應該;別人觸犯他,不行。就是你看了他一眼,碰到他不高興,也非給你點厲害嚐嚐不可。動輒就講動武,好像殺死一個人如同殺死一隻青蛙。他們常常因為一點極小的事情,就釀成極大的悲劇,這類人比之前麵一類,有更強烈的破壞性特征,他們對別人的攻擊常常是無理取鬧。
因為他道德觀念薄弱,所以才最易鋌而走險。鋌而走險的人,未必全係市井無賴之徒。他們自以為自尊心強得要命,不喜文人學士,最崇拜草莽英雄。你瞧人家程咬金,人稱程老虎,賣耙子賣不出去,就硬和人家要錢,吃飯不滿意,就給人家摔碗。他們有點欣賞老虎脾氣,尤其崇拜魯達、武鬆一樣的英雄。對李逵式的動不動掄板斧排頭砍去感情深厚,敬慕久矣。偏又最受不住委屈,經不住誤會,還頗有點替朋友兩肋插刀的勁兒。他們自以為是最仗義的人,結果卻往往適得其反。仗義而行為不仗義,倒使自己成了犯法者。這類人的心理平衡狀態一般較差,遇到外界誘因,很容易陷入瘋狂而不能自拔。
道德這東西,沒有它不行,過了頭也不行。講道德,講過了頭,也會壓死人。但中國自古有禮教傳統,特別重視人心向背。所以,實用主義一類的西方思潮在中國很難站穩腳跟,中國人看一個人,不但要你能幹,而且非人緣好才行。這文化特點,不知其利其弊,孰多孰少?
(5) 文化結構缺陷
文化史人類智慧的結晶,一般說來,文化越高,智慧越多。
文化又能成為一種心理調節劑。同樣性格的人,遇到同樣的外界刺激,一個文化人可能就表現得比較理智,而一個沒有文化的人,可能就表現得比較衝動。因為人類的本質,在於它的社會性,而社會屬性的本質,在於它不斷地追求新的文明。文化高低自然不等於文明高低,但文化越高的人顯然越容易自覺地占有人的本質。否則,離人的社會性就會越遠,而離人的動物性就會越近。人是什麼?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這說法不見得正確。但可以看做一個比喻,天使代表的是文明,而野獸代表的是本能。文化越高,離文明越近,您就越發像一個天使了。即使沒有一點天使的模樣,至少能獲得些天仙樣的精神。
但把文化結構缺陷,簡單地理解為文化程度的高低,有片麵性。本質上還是應該理解為人的全麵發展。全麵發展的人不見得就非有博士學位不可。反之,就算有了博士學問,也不見得發展就肯定是全麵的。比如尼采,他就是一位名氣很大的學士,比現在一般的博士生學問還要打,但其文化結構卻有明顯的缺點,這缺點加上其他種種因素,使他的行為和他的思想都有某種瘋狂人的病態特征。以此觀之,他的某些理論,為希特勒所衷情,也就不是偶然碰上壞運氣了。
把上述種種缺陷放在一起,可以稱為心理結構缺陷。為什麼非加結構二字,因為,即使除去情緒、性格、欲望、道德、文化等本身的結構以外,它作為更高層次的綜合體,依然屬於一個結構。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假定人的心理欲望結構就包括上述5個方麵,而且這5個方麵也有依次排列順序之嫌。那麼,秒安慰心理欲望結構,同樣會出現上述分析的種種情況。破壞性欲望,是人的心理欲望不能平衡的一種表現,而且是缺陷性不平衡的表現。因為它有某種嚴重缺陷,所以才容易失去控製,產生某種破壞力量,好像汽車的刹車失靈了,或者幹脆沒有刹車。沒有刹車,能不危險?
克服破壞性欲望的方法,一在學會心理調解,而在提高自身素質。
提高自身素質是個綜合性題目,它包括的內容很多,例如法製觀念,道德觀念,智力水平,身心健康狀態等等。簡而言之,一切發展比較全麵的人,成為破壞主體的可能性極少,就是有些破壞性欲望發作,其自製能力和調解能力也強。
順便說一句,破壞欲望還不是破壞行為,但它是產生破壞行為的前奏。一成為破壞行為,很可能就要觸犯刑律。據犯罪心理學的研究專家分析,一般刑事罪犯,都有不同的犯罪深度。但不論哪個深度,除去死刑犯法,都有改造為新人的可能,即使對於罪犯,改變他的基本素質,也是最為主要的一件事情。
朋友們,當今世界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們不要因為放縱自己,再給這世界增加哪怕隻是那麼一點點消極的破壞性因素。“莫因善小而不為,莫因惡小而為之。”可以嗎?劉備雖人稱厚臉皮,這兩句說的卻很有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