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底的黑暗吸了進去。對,我的內心有一片黑暗。它產生的大旋渦,把一切事物……連我自己都被吞沒。
眼前的景色離我遠去。拚命伸手也夠不著。突然,車軌浮現在我腦海裏。我總是看著車軌。車軌延伸向遠方。不知名的街道、未來,就在前方。可是,對現在的我來
說,遺棄這樣的未來也無所謂。隻要和裏香在一起,其他的根本不重要。募地,有些依依不舍。真要丟棄嗎?不是想去遠方嗎?不知名的街道、人們,都想去走走看
看,不是嗎?為了一個女孩,值得嗎?
為了個簡簡單單聽從其他男人的話的女孩一一
裏香在對我說些什麼。可惜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完全沒有聽進去。不,聽是聽進去了,隻是根本不想去思考。腦袋裏的某個地方發熱,所有單詞都被熔化殆盡。裏香
的嘴一上一下張合,那張臉越來越可怕。然後我也開口了。可是,到底在說些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裏香的臉愈發顯得可怕。看著那張臉,我的話更多了。控製力已
失去作用,嗜虐的快感流竄全身,痛苦加劇,悲傷不止,使得那輪廓變得銳利。
裏香在辯解些什麼。
我也回了她些什麼。
裏香剛張嘴,就像失去語言能力一樣又閉上。又張開,結果還是閉上了嘴。
我說道:
“被那種家夥一一”
終於聽到了她的聲音。
然後,就在那瞬間,我也失去了語言能力。隻剩下自己犯下不得了的大錯的感覺……
裏香向我丟東西。
不是言語,是東西。
閃避。
那東西越過我的臉,越過欄杆,發出“啪沙”一聲掉進縫隙。
突然,裏香的臉結成堅冰。
“一一書!”
然後,探向欄杆的方向。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到欄杆對麵伸出一塊約一米寬的水泥地,最前端有道垂直豎立的牆麵。住院部二樓的窗沿在這麵牆的中途突出。那裏躺著一本書。
裏香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
“爸爸的書……”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終於決定溜出醫院。炮台山事件以來,偷溜自然被嚴令禁止一一應該說從來沒被允許過一一很明顯,這舉動是違反規定的。萬一被發覺,會被亞希子殺了的。
算了,也許我正希望她殺了我。
我在夜晚的街道到處溜達。夜深了,新的一天即將來臨。路燈照亮了這沒有人影人蹤的街道,映襯出一派蕭條的景象。
悠閑漫步。
一步、兩步,邊數邊走。
路過商店街旁邊,看到有便利店的燈光。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百無聊賴的店員正在看漫畫。我像隻被光吸引住的蛾,進了便利店。
看到我進來的店員,一副嫌麻煩的樣子。
“歡迎光臨。”
其實並不想買東西,出來時也沒帶什麼錢。我隨便在店裏拿起東西左看右看。地區限定販賣的糕點、500毫升的飲料、鮭魚飯團、發行已有四天的《少年Sunday》。
我把他們放到收銀台上。
“七百六十四日元。”
“啊,好的。”
錢包裏有一張千元麵抄,幾枚硬幣。
用了全部財產的七成。
我到底在幹什麼呀……
暗暗想道。
並不想吃糕點,也不要什麼飯團。
《少年Sunday》?
三年沒買了吧。
“請問一一”
“啊。對不起。”
我堆出笑臉,轉向麵帶懷疑的店員。
店員的表情越來越帶著懷疑。
我慌忙付了七百六十四日元,離開店裏。手提放著糕點、飲料、飯團和《少年Sunday》的塑料袋,在深夜的街道上行走。
“被那種家夥一一”
嫉妒得發狂的聲音。
那時,裏香快哭出來了。不,眼角已掛著淚。是我的錯。
渺小又無聊。那才是不必要的感情,卻反而傷害了最重要的東西。
那時,我是什麼表情呢?與預料的一樣,司還沒睡。
“咦?怎麼了?”
看到正在關窗的我,問道。
我爬過窗戶,說:
“睡覺時要鎖好窗。很危險的啊。”
“是啊,連你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
“別把人說得像幽靈一樣。”
嘿嘿地傻笑。
司也嘿嘿傻笑。
“還不睡嗎?”
“嗯,想再念會兒書。”
“念書?”
“實力測驗馬上要到了。”
“啊,是嗎。”
仔細想想,是到時候了。我們要升三年級了,成為考生。
“裕一,你不念書嗎?”
“我隻要解決掉報告就可以了。”
“是嗎,真開心。”
司露出羨慕的眼神。他非常單純。無論何時都把想法表現在臉上。
我無法做到。
無法像他那樣時而敬佩、時而笑、時而哭。
沒有意義?
對,沒有意義。
可是,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
我就是如此渺小的人類。
所以,裏香說了那樣的話。
“怎麼了,裕一?”
司問我。
不知何時,發起了呆。
我急忙笑道:
“給,禮物。”
遞給他便利店的塑料袋。
司兩眼放光。
“嗚哇,正好肚子餓了呢。”
“吃吧。”
“謝謝。”
他馬上抓起飯團,碩大的手掌竟意外靈巧的剝開包裝。
“這裏的鮭魚飯團很美味哦。”
“飯團還是鮭魚的好吃。”
“不過,鱈魚子也很不錯啊。”
“沒錯。”
“狹鱈的辣魚子和雪魚子,喜歡哪個?”
“嗚哇,好難回答。”
聊著無聊的話題,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忘了自己的狂態。司聽了我的笑話開始笑,我一生氣,他就連說對不起。我聽了司的笑話也開始笑,他一生氣,我也連忙賠禮
道歉。喂,司,還記得我們成為朋友時的事嗎?那時,你不是手裏抱著小貓不停顫抖嗎?你雖然身材高大,可那時就像隻小貓。所以我沒想過要欺負你哦。不,有過
一點這樣的想法,不過在那之前身體先擅自行動起來。司,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像你這樣……
時間流逝,等發現時已是半夜一點了。喀噠喀噠,我看著發出細小聲音的時鍾,這時司問我:
“裕一,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意思?”
“不知道才問你的啊。”
司的表情非常認真。
即使傻笑著,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傻瓜似的吵鬧,也從中看透了一切……
我無法隱藏煩惱。
“沒什麼。”
“那就好。”
笨蛋,我笑著說。
連自己也知道,那是個虛弱的笑容。
“別那麼認真嘛。”
“嗯。”
“真的,沒什麼事。”
“…………”
“…………”
察覺到異樣,是因為這沉默。
滴滴嗒嗒一一
窗外傳來這樣的聲音。
我急忙起身,打開窗。
“啊一一”
“怎麼了,裕一?”
“下雨了!”
天不知何時被雲覆蓋,星星隱沒在雲層中。我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這樣了嗎?沒抬頭看過,完全沒察覺。在路燈投出的光球中,無數雨滴斜斜落下,柏油路上,小斑點不斷增加。
“聽說今晚開始下大雨。”
司開口道。
“最近天氣轉暖,看來不會變成雪啊。”
那本書出現在眼前。
水泥地上的書。
裏香扔掉的書。
“爸爸的書……”
裏香的聲音。
回過神來,我正攀著窗。
“去哪裏,裕一?”
“這樣下去不妙!不趕快撿回來,書……裏香重要的書會淋濕的!啊,司,你也來!幫我一下!”
“咦?現在?”
“對,快點!來,快!”
“等,等一下!說什麼不妙啊!上次被那個恐怖的護士臭罵了一頓,不記得了嗎!那時被踹的瘀青還在一一”
“煩死了!!快來!!”
“知,知道了。等一下!一會兒就好!”
“動作快!要上了!”
拽著滿不高興的司的手腕,我開始奔跑。
對一一
毫不考慮地,腳就動了起來。
雨勢慢慢增強。
我們到達醫院時,地麵已經完全濕透了。水窪裏滲出路燈的光亮,雨滴在水麵產生的波紋使光亮沒完沒了地晃動。我和司跳過水窪,迅速從夜間出入口衝進醫院。恐怖的10米?
管它去!
我全速衝上斜坡,根本沒去考慮是否會被發現。司跟在我身後,震天響的腳步聲回蕩。通過護士站時,向裏頭一瞥,人影都沒有。也許去小睡一會兒了吧。進入樓梯旁的工具室,花了三秒窺探了下情況,找到了想要的東西。接著,我把它拿在手裏,跑向樓梯。
“去哪裏,裕一?!”
司邊喘著氣,邊問我。
“樓頂!”
跑,奔跑,喉嚨深處炙熱燃燒。我推開樓頂鐵門的刹那,雨點打在臉上。雨下得比剛才更大了。本來就心急火燎的我,更焦躁了。著急地翻過欄杆,我看向那邊。有了,書還在那裏。
“司,抓住我的手一一”
大叫著回頭的我倒抽了口涼氣。
司不在那裏。
不,可以說在,也可以說不在……在我眼前出現的是超級機器……
受到衝擊的我一時忘記所有,足足呆了三秒鍾。
所謂超級機器,是指十年前的職業摔角手。他戴著麵具,真麵目本應是不解之謎,可包括對手、經紀人等等在內,連一般的崇拜者也知道他的真麵目。
平田淳嗣。
嗯,還是假裝不知道吧……大家都很有默契。因為戴著麵具啊,當然不知道.可是,當時作為新日本摔角手王牌的dragon藤波,無視周圍的顧慮,脫口而出。
“你是平田吧?”
這是相當有名的擾亂敵方的表演。眉頭緊鎖、歪著頭、像是在推理似的。
那超級機器,現在就在我眼前。
總是露出笑臉的超級機器。
呀啊啊啊,大叫著的超級機器。
我不禁喃喃自語。
“你是司吧?”
司……不,超級機器吃了一驚。不可思議的吃驚方式。讓人覺得他已經習慣於吃驚了。
“不,不是,那個……”
可疑。
“你為什麼要戴著那麵具?”
“因,因為被認出來就糟了。”
戴著那東西,也能在0.3秒內認出你。
“難道,你是……”
“什,什麼?”
“otaku?”
“不,不是的。”
司拚命否認。
果然很可疑。
非常可疑。
“那你為什麼有那麵具?”
“這,這是哥哥的興趣……”
司含糊不清地回答我。
“你哥哥?那就是鐵嘍?”
“是的……”
司的哥哥在伊勢很出名。他比本來就高大的司更要大上一圈,是被相撲界和職業摔角團體等選拔出來的“有卓越才能的人”。發怒的時候像惡鬼一樣恐怖,把流氓打得送進醫院、單槍匹馬擊潰暴走族,如此種種的傳聞總是圍繞在他身邊。
既然是鐵的興趣,那就算了。
可是……
我接著問:
“喂,剛才為什麼那麼驚訝?”
“咦?”
“我說‘你是司吧?’的時候。”
“那,那是……”
“果然,你是otaku吧?”
“說,說了不是了!”
之所以說他otaku,是因為如果有人被別人說成otaku,那麼他一定會拚命否認。
“真可疑。你那麼死命否認……”
悠閑的聊天到此為止。
雨勢突然變強了。
落在臉上的雨滴,明顯比剛才大得多。糟了,不是為這種無聊事爭吵的時候!
我大叫:
“我要翻欄杆了!”
“嗯,嗯!”
“快!”
我們一起翻過欄杆,那裏有片一米寬的水泥地。稍稍不穩就會與下麵那條相距十米的柏油路親吻。把雙手、膝蓋撐在水泥地上,我探頭望去。書當然還在那裏。不
過,伸手是夠不到的。距離二樓的窗沿大約有兩米。也想過跳下去,但是不太可行。安全著地倒還好,要是在濕透的水泥地上滑一跤,肯定會摔下去。那麼,方法隻
剩一個。
“司,拿好繩子一頭。”
“咦?你想怎麼做?”
我掏出剛在工具室拿的一捆塑料繩。雖說是塑料繩,也是編起來的,有一厘米粗。應該能承受住我的體重。
“用這個?”
“嗯。”
我把塑料繩穿過我腋下,繞了身體三圈。然後,在胸前牢牢打了個結。
“還,還是算了吧。”
司非常害怕。
“危險啊。”
“不能淋濕啊!那本書!”
“咦?”
“先別管這個了,抓好繩子!”
我把繩子硬塞給仍手忙腳亂的司,又在手上繞了三圈,這樣,稍微滑跤也不會出事了。可是,看到那峭壁。恐懼感湧到了喉嚨周圍。摔下去也許就死了……。沒有任何理由,本能的恐懼著。
“我要上了!”
讓我下定決心的,是風。強風吹過我濕淋淋的肌膚,讓我一陣發冷。也讓自己冷靜下來了。這樣的強風吹過,書卻一動不動。說明已經淋濕了。在這裏放一個晚上,書也就不能用了。
我一邊回想電視上的攀岩鏡頭,一邊爬著牆壁。雙手緊抓著水泥地邊緣,慢慢地、慢慢地,把腳挪到下麵。
“沒事吧,裕一?!”
“勉,勉勉強強!”
穿新的運動鞋來真是明智的選擇。橡膠底還很柔軟,使得腳能夠牢牢貼住牆壁。兩手抓住水泥地的同時,右腳微微往下移。接著,左腳也往下移。不知是太過用力,
還是恐懼作祟,抓著的雙手哆嗦地顫抖。忍住!往顫抖的手注入力氣,我的腳繼續向下移。還有多少米到達我也不清楚。十厘米?三十厘米?還是更多?然後,極限
突然來臨了。在我稍微移動了下手指的瞬間,重量增加了。頂在牆麵上的雙腳滑了一下。
“啊!!”
我的悲鳴。
“嗚啊!!”
司的叫聲。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有的一切被混沌吞噬。覺得自己會就此墜入萬丈深淵。被空間拋出去的感覺。睡著時從床上滾落下來所體驗到的那恐怖的墜落感。當然,現
在可不是掉到地板上那麼簡單。隻有幾厘米,墜落感就很強烈,不過醒過來時,可以寬慰地鬆口氣了。隻是此時此刻,我並不是在做夢。摔下去就得死。不死也半條
命。亞希子一定又會大罵一通了吧。罵我笨蛋。裏香會生氣嗎,還是會驚訝?如果我比她先死,她會為我哭泣嗎?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吊在半空中,雙腿在空中搖晃,雙手緊握著胸前那根塑料繩。腋下的繩子勒得我好痛。終於清醒過來了。我掉了下來。手離開水泥地,腳滑了一下。可是,繞身體三圈的塑料繩救了我一命。握著繩子的雙手,本能地用力。
我擔心司,抬頭一看……
他為了拉住繩子,緊緊抱住欄杆。簡直像條巨蟒,那手腕和腳纏著欄杆。
我不禁咽咽口水。
那是一魔神風車!!
超級機器的必殺技。把對方身體纏住,封住行動……的招數。實際上不能完全封住,可也算是必殺技。纏繞著欄杆的司的身影,就是使出魔神風車的超級機器本人。
我大叫。
“沒事吧,司!”
“勉,勉勉強強!”
司也……不,超級機器也大叫著。
“裕一,能下去嗎?”
“不,不知道……”
“快,快點!手很滑!”
“哦,好!”
在半空中,我往下看去。二樓的窗沿,就在腳下。大概距離十厘米。這樣一來,就能下去了。我把胸前的繩結鬆開。不行。勒得太緊解不開。右手抓著繩子,把身體
吊起來。腋下的壓力消失了。接著用左手把結給解了。右手快支撐不住了。再這樣下去,又要重蹈覆轍。謹慎、迅速地用左手握著繩子,放鬆右手。我順著繩子滑下
來,不久右腳的腳尖碰到了窗沿。然後,右腳也碰到了。太好了!下來了!
“司!”
我叫著。
“可以放手了!”
雙手劇烈疼痛。
一定是皮破了。
大拇指和食指之間起了圍棋子那麼大小的血泡,一跳一跳地疼。全身也因汗水和雨水濕透。
我蹲下來撿起了書。
書也濕透了。
“可惡……”
沒來得及。
裏香,對不起。
是我的錯。
我是個傻瓜,把裏香的書……
嗯?
什麼啊?這是?
不是小說。
是漫畫。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封麵。頭頂裝著回旋式竹蜻蜓的穿黃衣服的眼鏡少年和一個頭頂也裝著回旋式竹蜻蜓來自未來的貓型機器人,正微笑著相互對視。這不是裏香的書。至少,不是她丟過來的書。
窗沿上,我詫異地發出聲。
“啊?”
“裕一?!沒事吧?”
司在我頭頂上叫喚。
“裕一?!怎麼了?!”
“啊?”
在雨中,我呆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