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所以如果這個V1區受損了,視覺訊息就沒辦法傳到大腦皮質,盡管眼睛正常,卻完全看不見。」
我好像知道這個人想說什麼了。
「也就是說,人類是用眼睛和腦看東西的,是嗎?」
「沒錯。」
茗荷先生點頭,用拳頭捅了一下我的肩膀。有點痛。
「我看你不全然是笨蛋嘛。這樣好了,我就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吧。如果對這個V1區略前方,從枕葉延伸向顯葉的某一部分動手腳的話,這次就不再是看不見東西。但相對的你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呢?答案是會變得無法辨識眼睛看到的東西。也就是說,就算看到桌子、杯子、電視,也認不出那是什麼東西,這就稱為視覺失認症。」
「!」
「耐人尋味的是,這種陷入視覺失認狀態的人並不是喪失了關於桌子、杯子、電視的記憶。比方說一碰到杯子,或是電視機發出聲音的瞬間,就會重新認出那是什麼。」
「……居然有這種事。」
「照這樣看來,雖然是打比方,不過『看到Yesterday這個少女卻無法知覺』這種現象也就非常有可能了吧?」
「……」
我陷入沉思。茗荷先生稍微眯起眼睛說:
「一般人呢,絕對不是看不到她。要是走路差點撞到她時會確實閃避,也絕對不會硬擠進她所在的空間。隻不過那全都是下意識的回避行動,就連自己都無法理解就這麼做了。」
我沉吟了起來。茗荷先生繼續說了:
「真要說起來,如果完全是視覺問題的話,不就沒辦法解釋她的衣服了?她的衣服看起來絕對不會是飄浮在空中,是連同她本人一起看不見。以前我們也實驗過,要她拿起某樣東西來,結果一般人頓時就再也不會意識到那樣東西了。然後她一放開那樣東西,一般人就若無其事地重新意識到那樣東西。這中間的空白,就隨各人的腦自動找出最合理的解釋。所以Yesterday要是把東西藏起來,目擊者就會各自在腦內擅自編造出全然不同的故事。」
「……」
我半發愣地說:
「原來如此。感覺就像是大家不約而同演戲,裝成看不見那孩子一樣……」
茗荷先生感到有趣似的笑了:
「啊哈哈,這比喻相當傳神嘛。嗯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另外呢——」
他想了一下以後繼續說:
「除此之外也有可能發生其他下意識無視的現象。比方說給予右頂葉某種刺激的話,就會出現半側忽略的症狀。這可驚人了。在這種情況,明明就清楚看得見,明明就知覺到了,但就是沒有辦法對那個部分采取任何靠近行動。接到『塗掉圓圈所有的線』這種指示時,盡管意識到圓圈,卻就是沒辦法塗掉其中半邊。也就是明明看見了,卻下意識當作沒看到。你不覺得這種現象也足以充分解釋Yesterday嗎?」
我仔細思考。然後——
「請問——」
直接舉出我腦中浮現的問題點。
「有幾點我不明白。首先就是為什麼這種現象僅限於發生在他們『黃昏之子』身上?那是一種腦的異常狀態對吧?而且這好像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隻有透過機械處理才能夠正常知覺的問題。還是說……這點已經解開了?」
隻見茗荷先生聳聳肩:
「並沒有解開。」
他感到有點意外地看著我:
「……你比我想的還要聰明啊。沒錯,目前是已經提出了幾個假設,但還無法得到關鍵解答。為什麼『黃昏之子』無法為人所知覺?反過來說,為什麼我們的腦隻會剔除掉他們的視覺訊息?以及,為什麼隻能透過機械處理的影像才能知覺到他們?更甚者,為什麼他們也同樣無法知覺到我們?看樣子關鍵似乎就在於直接看他們時,跟間接看他們時腦的電位差。另外美國的研究小組也從『意識的數學模型』觀點進行相當有趣的研究。不過我認為應該要並用更超越年代的思考方式在這種情況會比較——」
他這時停下來不發一語。
我保持沉默,想聽下文。隻見茗荷先生隨後露出謹慎的表情,勾起嘴角笑了。
「不說了,現階段跟你講太多也沒意義。你隻要曉得一般人『看不見』他們就好。然後,就因為這樣,我才會對你感興趣。為什麼?為什麼隻有你例外、可以看得見他們?我不懂。到底是為什麼?」
他用手肘抵著桌子,探身湊近我。
「為什麼是你?是遺傳或是後天因素造成腦部特異構造?」
「這……」
我說不出話來。
「就算你問我,我也……」
「聽我說。」
在茗荷先生旁邊再度坐下的誌村小姐發言了:
「講到這裏,你應該大致明白了吧?我們希望得到你的協助。你是唯一能用肉眼看見那孩子,也能為那孩子所看見的人,所以無論如何都非你莫屬。這麼一來不光是那孩子,連同『黃昏之子』的整體研究也都可望得到突破性進展。」
茗荷先生雖然板著臉,但基本上似乎也同意這點。他忽然別過頭去——
「話雖如此,要是你敢對Yesterday做出任何不軌的舉動,我一定第一個宰了你。」
這麼嘀咕著。
然後他忽然慌張起來:
「唔、喂,誌村!」
他指著熒幕這麼說。嗯?
怎麼了?
「啊。」
我也立刻發覺:不知何時,映著隔壁房間的熒幕裏麵的少女不見了。
簡直就像被風刮跑似的消失無蹤。
茗荷先生皺起眉頭,迅速操作鍵盤切換了幾個影像,但到處都沒看到少女。
誌村小姐也不發一語地站起來湊近熒幕。
「發、發生了什麼事?」
我稍微擔心了起來。誌村小姐說:
「沒什麼,我想大概是去洗澡或上洗手間……」
這樣啊……
這也是當然的,總不可能連浴室都裝攝影機嘛。
但誌村小姐立刻搖頭:
「嗯?可是,這有點教人在意……好像哪裏不對勁。去看看吧。」
她迅速出了房間,看起來相當緊張的樣子。我以及茗荷先生也跟了過去。
「我要進去囉,Yesterday!」
誌村小姐拿卡片鑰匙開門進了房間,我跟茗荷先生則默默等在門外。就算對方年紀再小,這裏畢竟是淑女的房間。
不可以未經允許就擅闖。
但……
「不在。」
誌村小姐馬上就從少女房間出來。
「那孩子不在。」
她看著茗荷先生的臉歎氣:
「分頭去找吧。我想她大概在飯店內。」
茗荷先生深深歎氣:
「知道了!我去大廳附近找找!誌村,聯絡那家夥!」
他隨即轉身跑走了。誌村小姐對我說:
「可以請你幫忙嗎?」
我當然沒有異議。
那家夥是指誰?
我心裏這麼想,但誌村小姐已經浮現領會過來的表情掏出手機,在走廊上邊走邊打起電話來。她用手勢示意我到另外一邊去找。我點點頭,開始沿著十二樓的走廊找人。我來到擺放自動販賣機的地方時,忽然覺得她不在這層樓,於是就搭著電梯來到一樓。
為什麼?
就算問我理由,我也答不出來。
隻是隱約有這種感覺。
我走向這間飯店的中庭,中間經過鋪著緋紅地毯的走廊,抵達玻璃門。我一口氣推開門。
凜冽的寒氣頓時裹住我的身體。
呼氣立刻變白。
我環視周圍一圈,姑且先朝水池所在的方向走去。以前來參加謝師宴時有來過這個中庭一次。沿著種植常綠橡樹及樟樹的石板路逛了一下以後,清澈冰涼的水池、石橋、老舊的涼亭映入眼簾。
然後——
果然在這裏……
是她。
跨越水池的石橋正中央,少女就站在附近豎立的水銀燈柔和燈光下。
她在綿綿不絕的雪中,微微張開雙臂,仰望著天空。
少女在雪中,那頭銀發映著燈光,美麗得有如冬夜綻放的一朵銀花。
少女轉過頭來,注視著我。表情還是一樣,無法判斷到底是在警戒,還是想要看清什麼。
少女倒退一步。接著再往後——恐怕是無意識的吧——退一步。我隨口說:
「茗荷先生和誌村小姐在找你喔。」
我輕輕的這麼說了。隻見少女當場停止倒退,凝視著我——
「……」
不發一語地染紅了雙頰。少女頭低低地微微點了一下頭。
「對不起。」
然後我終於懂了。她一定是想要多親身感受一下雪。
因為我也能體會那種心情。
「雪,很稀奇嗎?」
少女的表情有些驚訝,然後靦腆起來。
「對……」
她輕輕笑著這麼回答,並仰望天空。
「好冰。」
她大大張開雙臂。
嘴呼出白煙。
那表情很美、很幸福。
少女那雙眼睛究竟凝視著怎樣的世界呢?
看不見生物的世界。
那到底會是怎樣的世界呢?
「好美。」
我默默關注少女半晌。
然後看時間差不多時——
「那,我們回去吧?」
我朝她伸出手。
我自己也理解到了某種程度。假如誌村小姐和茗荷先生所言屬實的話,對少女來說,這會是她第一次觸碰人的經驗。少女真的很迷惘。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手,看了相當久。但我告訴她:
「你放心,這隻手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我說完以後,她的全身頓時放鬆許多。不久——
「……」
她纖細的指尖戰戰兢兢地勾住了我的手指。
簡直就像是在確認我的存在一樣。
握住。
然後感受到確切的觸感。
驚訝地睜大眼睛。
「好溫暖……」
她紅著臉。
「好溫暖、好溫暖。非常柔軟。」
我笑了。
「你也是。」
我盡可能不造成少女負擔,手指稍微回握住少女的手指。
「你也一樣溫暖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