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在局裏作事,間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導煙土下行或鹽巴旁行。路不需出界外,所以對於這個工作也就簡單十分。時當下午三點左右,照習慣送了兩個帶特貨客人從界內小路過XX縣境。出發前,還正和我談起巧秀問題。一麵用棕衣包腳,一麵托我整理草鞋後跟和耳絆。
我逗弄他說:“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隊長怎不派你去追她回來?”
“人又不是溪水,用閘那關得住。人可是人!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那能忘了大隊長老太太恩情?還有師爺,磨坊,和那個溪水上遊的釣魚堤壩,怎麼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財產。你從城裏來,你歡喜。我們可不。巧秀心竅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報仇,有恩報恩,這筆賬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會回不回來?”
“回來嗎?好馬不吃回頭草,那有長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總在幾個水碼頭邊落腳,不會飛到海外天邊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來。”
“打破了的壇子,不要了!”
“不要了嗎?你舍得我倒舍不得,她很好!”
我的結論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於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說:“你歡喜她,我見她一定會告她,她會給你做個繡花抱肚,裏麵還裝滿親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說,師爺也能幫你忙!”
“早不說嗎?我一來就隻見過她一麵。來到這村子裏隻一個晚上,第二早天剛亮,她就跟人跑了!”
“那你又怎麼不追下去?下河碼頭熟,你追去好!”
“我原本隻是到這裏來和你大隊長打獵,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還有這麼一種山裏長大的東西!”
這一切自然都是笑話,已過四十歲師爺聽到我說的話,比不到十五歲冬生聽來的意義一定深刻得多。因此也搭話說:“凡事要慢慢的學,我們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認識,性質通通不同的!”
冬生走後約一點鍾,楊大娘卻兩腳黃泥到了團防局。師爺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雞邊,點數那二十個小小活動黑白毛毛團。一見楊大娘那兩腳黃泥,和提籃中的東西,就知道是從場上回來的。“大娘,可是到新場辦年貨?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尖岩村,明天才能回來。可有什麼事情?”
楊大娘摸一摸提籃中那封點心:“沒有什麼事。”
“你那筍殼雞上了孵沒有?”
“我那筍殼雞上城做客去了。”楊大娘點一點擱在膝頭上的提籃中物,計大雪棗一斤,刀頭肉半斤,元青鞋麵布一雙,香燭紙張……
問一問,才知道原來當天是冬生滿十四歲的生庚日。楊大娘早就彎指頭把日子記在心上,恰值鴉拉營逢場,猶自嘀咕了好幾個日子,方下決心,把那預備上孵的二十四個大白雞蛋從籮筐中一一取出,謹慎小心放入墊有糠殼的提籃裏,捉好雞,套上草鞋,到場上去和城裏人打交道。雖下決心那麼作,走到相去五裏的場上,倒像原不過隻是去玩玩,看看熱鬧,並不需要發生別的事情。因為雞在任何農村都近於那人家屬之一員,頑皮處和馴善處,對於生活孤立的老婦人,更不免寄托了一點熱愛,作為使生活稍有變化的可憐簡單的夢。所以到得人馬雜遝黃泥四濺的場坪中轉來轉去等待主顧時,楊大娘自己即老以為這不會是件真事情。有人問價時,就故意討個高過市價一半的數目,且作成“你有錢我有貨,你不買我不賣”對立神氣,不即脫手。因為要價高,城裏來的老雞販,稍微揣揣那母雞背脊,不還價,這一來,楊大娘必作成對於購買者有眼不甚識貨輕蔑神氣,蹩蹩嘴,掉過頭去不作理會。凡是雞販子都懂得鄉下婦人心理,從賣雞人的穿著上即可明白,以為時間早,不忙收貨,見要價特別高的,想故意氣一氣她,就還個起碼數目。且激激她說,“什麼八寶精,值那樣多!”楊大娘於是也提著氣,學作厲害十分樣子,“你還的價錢隻能買豆腐吃。”且像那個還價數目不僅侮辱本人,還侮辱了身邊那隻體麵肥母雞,怪不過意,因此掉轉身,撫撫雞毛,拍拍雞頭,好像向雞聲明,“再過一刻鍾我們就回家去,我本來就隻是玩玩的!”那隻母雞也像完全明白自己身分,和楊大娘的情緒,閉了閉小紅眼睛,隻輕輕的在喉間“骨骨”哼兩聲,且若完全同意楊大娘的打算。兩者之間又似乎都覺得“那不算什麼,等等我們就回去,我真樂意回去,一切照舊。”
到還價已夠普通標準時,有認得她的熟人,樂於圓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點,就賣了。這雞是吃包穀長大的,油水多!”待主顧掉頭時,又輕輕的告楊大娘,“大娘要賣也放得手了。這回城裏販子來得多,也出得起價。若到城裏去,還賣不到這個數目!”因為那句要賣得放手,和楊大娘心情衝突,所以回答那個好意卻是:
“你賣我不賣,我又不等錢用。”
或者什麼人說:“不等錢用你來作什麼?沒得事作來看水鴨子打架,作個公證人?肩膊鬆,怎不扛扇石磨來?”
楊大娘看看,搜尋不出誰那麼油嘴油舌,不便發作,隻輕輕的罵著:“悖時不走運的,你媽你婆才扛石磨上場玩!”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處,本鄉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那有不等錢用這麼十冬臘月抱雞來場上喝風的人?事倒湊巧,因為辦年貨城裏需要多,臨到末了,楊大娘竟意外勝利,賣的錢比自己所懸想的還多些。錢貨兩清後,楊大娘轉入各雜貨棚邊去,從各種叫嚷,賭咒,爭持,交易方式中,換回了提籃所有。末了且像自嘲自詛,還買了四塊豆腐,心中混合了一點兒平時沒有的悵惘,疲勞,喜悅,和朦朧期待,從場上趕回村子裏去。在回家路上,必看到有村子裏人用葛藤縛住小豬的頸膊,趕著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籮背負這些小豬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問題。冬生二十歲結婚一定得用四隻豬,這是六年後事情。她要到團防局去找冬生,給她個大雪棗吃,量一量腳看鞋麵布夠不夠,並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飯,吃飯前點香燭向祖宗磕磕頭。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
楊大娘隨時都隻想向人說:“楊家的香火,十四歲,你們以為孵一窩雞,好容易事!他爹去時留下一把鐮刀,一副連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紅紅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會勸慰說:“好了,現在好了,楊大娘,八十一難磨過,你苦出頭了!冬生有出息,隊長答應送他上學堂。回來也會做隊長!一子雙挑討兩房媳婦,王保長閨女八鋪八蓋陪嫁,裝煙倒茶都有人,你還愁什麼?……”
事實上楊大娘其時卻笑笑的站在師爺的雞窩邊,看了一會兒小雞。可能還關心到賣去的那隻雞和二十四個雞蛋的命運,因此用微笑覆蓋著,不讓那個情緒給城裏人發現。天氣已晚下來了。正值融雪,趕場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稀糊子爛,怪不好走。藥王宮和村子相對,隔了個半裏寬田壩,還有兩道灌滿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個獨木橋。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裏,回不了家。”似乎對於提籃中那包大雪棗,“是不是應當放在局裏交給師爺?”問題遲疑了一會兒,末後還是下了決心,提起籃子,就走了。我們站在廟門前石欄幹邊,看這個肩背已僂的老婦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
時間大約五點半,村子中各個人家炊煙已高舉,先是一條一條孤獨直上,各不相亂。隨後卻於一種極離奇情況下,一齊崩坍下來,展寬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濕霧。再過不多久,這個濕霧便把村子包圍了,占領了。楊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頓晚飯,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為再不會有一隻雞跳上砧板爭啄菠菜了。到時還會抓一把米頭去喂雞,始明白雞已賣去。一定更不會料想到,就在這一天,這個時候,離開村子十五裏的紅岩口,冬生和那兩個煙販,已被人一起擄去。
我那天晚上,卻正和團防局師爺在一盞菜油燈下大談《聊齋誌異》,以為那一切都是古代傳奇,不會在人間發生。師爺喝了一杯酒話多了點,明白我對青鳳黃英的向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種弱點,便把巧秀母親故事告給我。且為我出主張,不要再讀書。並以為住在任何高樓上,都不如坐在一隻簡單小船上,更容易有機會和那些使二十歲小夥子心跳的奇跡碰頭!他的本意隻是要我各處走走,不必把生活固定到一個小地方,或一件小小問題得失上。不意竟招邀我上了另外一隻他曾坐過的小船。
我仿佛看到那隻向長潭中槳去的小船,仿佛即穩坐在那隻小船上,仿佛有人下了水,船已掉了頭。……水天平靜,什麼都完事了。一切東西都不怎麼堅牢,隻有一樣東西能真實的永遠存在,即從那個小寡婦一雙明亮,溫柔,饒恕了一切帶走了愛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溫柔沉靜的黃昏暮色,以及兩個船槳攪碎水中的雲影星光。巧秀已經逃走半個月,巧秀的媽沉在溪口長潭中已十六年。
一切事情還沒有完結,隻是一個起始。
一九四七年三月末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