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說——說什麼來著?”她突然停住,笑了起來,以笑掩飾自己的難堪。
“你說這位斯溫伯恩算不上一位偉大的詩人,正說到這地方,小姐。”年輕人提醒道。其實,他自己突然又不自在起來,聽到姑娘的笑聲他的心七上八下。他覺得這笑聲像銀鈴,像銀鈴叮當。立刻,他被帶到一方遙遠的土地,那裏粉紅的櫻花盛開,他在櫻花樹下抽著煙,聽著塔尖的鍾聲,那陣陣鍾聲是在召喚穿草鞋的信徒去頂禮膜拜。
“對啦,正是說到這裏。”姑娘說道。“斯溫伯恩盡管有其所長,但失敗在境界不高。他的許多詩不值一談。偉大詩人的每一行詩都應該求真求美,應該宣揚人類高尚可貴的品德,他們的作品一字一句都是世界的寶貴財富。”
“斯溫伯恩的詩我讀得很少很少,但是覺得很好。我看他不是——不是下流人物。大概別的書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年輕人說,並無把握。
“你剛才讀的那本詩集有好些句毫無價值。”姑娘斬釘截鐵地說。
“那些句子一定是我沒有碰上。”年輕人說。“我讀到的是些精華,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像探照燈一樣照亮了我的內心。這是我的感覺,不過,對詩歌我還是門外漢,小姐。”
他偃旗息鼓了。他說不下去,惱恨自己嘴笨。其實他覺得他讀到的那些詩了不起,優美,但由於拙於言辭,有所感而說不出。暗地裏他自比為水手,可是上了條陌生的船,在漆黑的夜裏航行,器械方位不熟,隻好瞎摸。所以,他必須設法熟悉這片新天地。任何事隻要他想做,摸不到門道的他還從沒有見過,而現在他想做的是把內心所想表達出來,讓姑娘聽明白。姑娘在他眼中是個越看越了不起的人物。
“要說朗費羅①……”姑娘剛開口。
①朗費羅(Henry WadsworthLongfellow,1807—1887)是美國詩人。詩風簡樸,頗得一般讀者推崇,在我國也有過不少譯介。
“他的詩我看過。”年輕人迫不及待地打斷她的話,忍不住要把讀過的幾本書抖出來,讓她知道他馬丁·伊登不完全是個大老粗。“有《人生的讚歌》,《奮進》②,還有……大概就這些。”
②這兩首詩為朗費羅的著名短詩,馬丁抖出它們自然讓人見笑。
姑娘點點頭,笑笑,然而年輕人覺得她的笑隻表示一種理解,對可憐蟲的理解。他悔不該雷門布鼓。朗費羅這人的詩作一定多得數不清。
“小姐,對不起,我不知天高地厚。說實在的,這種事我懂得很少,因為不在行,不過我要變得在行。”
這話口氣不小。他的聲音響亮,目光炯炯,臉上表情嚴肅。姑娘發現他的臉變了些樣,聲音裏帶傲氣,不中聽。但與此同時,又感到他發出一股強烈的陽剛之氣,直撲向她。
“你一定能——能變得內行。”她說完一笑。“你有的是力量。”
她注視著這位男子漢的脖子,隻見粗得像牛頸,被太陽曬成了古銅色,給人以健壯的強烈印象。他坐在那裏一副靦腆與謙卑相,然而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她腦子裏產生一個怪念,叫她覺得意外。她在想,如果把一雙手放在他脖子上,她就能汲取這脖子裏的全部力量。這個想法讓她吃了一驚。它似乎說明她的腦子突然走了邪道。力大的人在她看來粗魯莽撞,她理想的男性美一直是清秀文雅。可是,這個想法持久不退。她鬧不明白,為什麼會想把手放到這個人黑古溜秋的脖子上。其實,事情很簡單。她很弱小,所以身體和心靈需要的便會是力量,不過她自己不明白罷了。她隻知道,從來沒有哪一個男子像這一位這樣打動過她的心,雖然這一位說起話來語病百出。
“不錯,我身體沒病當然有力。”年輕人說。“論吃苦耐勞,我是條硬漢。不過,剛才硬漢也得了消化不良症。你的話我大多咬不爛。原因是這方麵沒有人教過。我愛看書讀詩歌,有了閑功夫就看就讀,隻是不像你,沒有動腦子多想。所以,我要談就談不來。我像個船員,飄到了從沒有到過的海上,既沒有海圖,也沒有羅盤。現在我得弄清自己的方位,希望你指點指點。你談論的這些知識是怎麼學到手的呢?”
“要進學校,要鑽研。”姑娘答道。
“我小時候進過學校。”年輕人不相信,說道。
“那還不夠,要上中學,上大學,聽各種講座。”
“你也上過大學嗎?”年輕人不隱瞞自己的詫異,問道。他覺得姑娘與自己的距離又加大了百萬英裏。
“正在上,我專修英語。”
他不明白為什麼英語還得專修,但隻把這個問題暗記在心,沒有問。
“我要讀多久的書後才能上大學呢?”他問道。
聽到他想求知,姑娘喜笑顏開,答道:“這取決於你已有的學曆。你沒有上過高中吧?一定還沒有。但你初中念完了嗎?”“還差兩年就離開學校了。”年輕人回答道。“不過,在學校時我一直是拔尖的好學生。”
話剛出口,他又悔不該自吹自擂,恨恨地使勁捏椅子的扶手,捏得指尖發痛。這時他發覺進來了個女人。他看見姑娘站起身,快步迎上前。兩人相互親吻後,你摟著我的腰,我摟著你的腰,肩並肩向他走來。看來一定是母女倆。母親個子高,金發碧眼白皮膚,身材苗條,儀態端莊,臉麵漂亮。衣服顯然不凡,是富貴人家的。年輕人見到其做工的考究,佩服不已。新來者和她這身衣服使他想起舞台上的女演員,接著又想起走進倫敦的劇院那些貴婦。當時他站在雨篷下看她們,讓警察趕了開來,往雨裏推。他也回憶起日本橫濱最大的飯店,他站在飯店前的人行道上也看過貴婦人。接著,橫濱市和橫濱港的所見,一古腦兒從他眼前閃過。但是,他馬上拋開了記憶這個萬花筒,擺在他麵前的場麵他是非應付不可的。不用談,他得起身,讓小姐介紹給她母親。他咬緊牙關,兩條腿好不容易才站起來,然而這一站讓人看了個清楚:他膝蓋以下兩條褲腿鼓囊囊,兩隻手有氣無力垂著,姿勢可笑,臉上的神情高度緊張,就因為他即將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