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童圓重剛把鮑發祜敬過來的酒送到嘴邊,就接到教育局紀委打來的電話,他學校的老師打了學生,學校卻一再包庇,處理不力,到底怎麼回事。童圓重一聽,杯裏的酒全成了騰騰上竄的火苗,再不敢往上送。幸虧他應付這種突發事件經驗異常老到,盡管不知詳情,想都沒多想就回複了:
“好好好,一定嚴肅處理。”
他放下手機,把剛才電話裏的事說了一遍,問有誰知道。
大部分的內容由黃川湘幫腔,鮑發祜偶爾小心翼翼插句嘴,康恍把下午的事向童校長彙報了。
“就這麼點事嗎?”
康恍不敢多喝酒,舌頭還是有些打結:
“那家長實在蠻不講理。唉,到後來,我真不想和她說話了,根本就是油鹽不進。”
黃川湘激動地補充說:
“我跟她說了大半天,連我都沒法和她們溝通,你想那是什麼東西!和這樣的打交道,隻能說是人生的悲哀。”
鮑發祜悶不作聲,隻是以主人的身份頻頻敬酒。
童圓重把酒杯略提了提:
“關鍵是搞到局裏了。局裏肯定是要最後處理結果的,而且說要盡快。她們威脅說,教育局也不能處理,就去市政府。”
在座的都像木偶戲中的主角,張大嘴巴瞪凸眼珠,僵持了一會。隻有鮑發祜盡職盡責做著東道主應做的敬酒敬菜等各項事務。這時其他人都跟童圓重步調一致地毫無心思碰杯舉盞。鮑發祜跟著歎息幾聲,正想說點高興的,童圓重又開口了:
“都想辦法,盡快把這事處理掉。督導評估就快到了,免得夜長夢多。”
雖然一個個酒量驚人,菜量無法統計,就這麼一個主意,這麼多人怎麼也想不出來。在一通沒有結果的議論後,鮑發祜又發揮了調節氣氛的特長,舉杯伸向各位:
“辦法總是有的,問題總會解決的,不必太擔心了。先想點高興的吧,慶祝咱們學校雙喜臨門。”
所有人都像在聽“如夢令”,鮑發祜臉上蕩漾著溫暖的笑容,像冬日正午的太陽:
“其一,慶祝童校長去省城學習平安回來。”
所有懸著的心都落了地,稍停,夢醒一般一片仰脖咽酒之音。
“二喜呢?”
鮑發祜臉上再次浮現暖暖幸福的笑意:
“慶祝省督導評估順利通過。”
桌上終於爆發出春雷般的笑聲、叮叮當當的酒杯碰撞聲也跟副校長倪心的普通話一樣妙不可言。
9
童圓重上任還不到兩月,人還不完全認識。吳為他是知道的,自然有不止一人向他介紹過。童圓重遠遠地望過吳為,下課通常是閉目養神,其餘要麼上課要麼看書。震天的吵鬧把辦公室的門擠破了,或者無聊巨大的笑聲把外麵的樓梯壓垮了,都與他無關。
一個偶然的機會,吳為上課去了,他看到他桌上一篇並未收拾而散亂的稿子。童圓重本不是一個喜歡探聽別人隱私的人,看到“我們是這樣被毀掉的”這個標題時,卻很有興趣一口氣把它讀完了。看完之後,童圓重在心中長長籲了口氣,暗叫“痛快”。隨即又沉重起來。臨走時,幾經不舍,他還是用手機把這篇文章拍了下來。
他在後來或明或暗或遠或近的審視中,也未發現吳為任何的異常,吳為還是習慣性的優悠隨意輕鬆自然,不管周圍怎樣紛紜喧囂,童圓重都認為,色即是空用在他身上最恰當。偶爾有人撩撥他一句,他頭也不抬若無其事回一句,總是把人弄得啼笑皆非無言以對。別人隻好送他一句“歪脖子樹”,他波瀾不驚,仰起頭不看任何人,把脖子擰到一邊,慢悠悠問道:“是這樣的嗎?”所有人隻好大笑了之。
童圓重沒料到吳為會惹出這種麻煩。他不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已預感到不會那麼簡簡單單就收場的。他深知搞教育是不能有任何岔子的,別人要在教育身上找出一點自信可謂無孔不入。他上任後就曾遇到一件亙古難尋的棘手之事。
10
客觀地說,整個學校對童圓重充滿了期待。他的前任已人心盡失,他又是經過筆試麵試等重重公開選拔上來的。到任之初,許多老師向他表達了渴望之意,所有的中層主任及手下成員就隻差宣誓效忠了。
就在他自覺春風得意之時,突然有一天,學校門口出現了一支浩大的舉哀隊伍。鞭炮齊鳴,鼓樂喧天,一條巨大的“討還公道,撫慰冤魂”的雪白條幅尤其醒目。大半條街道水泄不通。童圓重正好外出有事,喧鬧的隊伍很快從大門口移到了教學樓前的坪地,靈堂都已初具規模。圍觀的市民擁入了學校。學生們有的站在樓上走廊觀望,享受難得的短暫停歇時間,有的跑到了坪裏,想探清究竟。老師們不知所措,仿佛平日開導學生努力去想象的夢幻境界終於出現在了眼前。法人代表不在,觀看的極多,卻無一人敢上前探問。童圓重的車子無法進校,隻得老遠就跳下了車,撥開牆壁一般的人群,擠到靈堂前大聲質問。始終無人理睬,各人隻顧忙著手頭的事。見校長回來,首先撲上來的是辦公樓的各級官員人等,平日隻知串門閑聊嗑瓜子的處室人員也紛紛相擁而出,接著,整天隻會備課上課接以叫苦連天的老師也或快或慢聚攏過來。仗著人多勢眾,一齊大聲喝問。一時間,雙方相持不下。
對方見主事的已來,才慢慢說明原委。
早幾天大街上汽車撞死一人,責任明確,理賠安葬等事倒也很快處理好了。完畢,死者的親屬中有人無聊笑說,其實還可以多爭取些賠款。眾人忙問其故,那人笑了:“這學校也有職責嘛。學校要是把學生教育好了,能發生這樣的交通意外嗎?學校當然也得賠償。”在座喝酒的人一陣大笑,罵他“想錢想瘋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死者的父母及妻兒近親,覺得不無道理。不管怎樣,死人是頭等大事,誰也不敢等閑視之,能多弄幾個錢,沒有誰會傻到不要吧,隻要能想出辦法來,大夥一合計,劇幕終於拉開。
詢問了死者姓名及原先的班級,叫來班主任一問,一字不差,隻是畢業已十年有餘。有人怒氣衝天,有人感慨萬分,一齊叫嚷不要跟他們論理,直接把他們轟出去就了事了。一動手拆棚趕人才發現,對方有備而來,打架鬥毆的工具都已帶全備了。對方的人為了錢可以不顧一切,學校裏的人不過是嘴上圖個快感,還沒正式交手,勝負已明。
童圓重看看勢頭不好,馬上報了警。
警察了解了情況,說按照妨礙公共秩序罪,完全可以拘留他們。隻是死了人,他們又人多勢眾,以勸說為好。勸說不起作用,最後發生了衝突。警察叫來幫手,帶走了領頭的,才算平息事態。
可是第二天,又有人照樣來鬧。警察抓的人越來越多,來鬧的人也更多了。警方隻得找學校商量,趕快勸他們離開,畢竟死人的事,誰也不想鬧大了,人家也隻是為了錢。學校考慮到如此鬧下去,對自己聲譽極為不利,協商之後,賠款了事。
童圓重去教育局開會,見人就感歎學校已經成了1840年的清政府。他的感歎不僅沒有得到同情,反而有校長更憤激,晚清政府再怎麼著還有和人家談判的資格,如今隻要有事涉及學校,學校連談的餘地都沒有。
感歎歸感歎,憤激歸憤激,錢總是要出的。
有一回童圓重在全校大會上感慨萬分,又搬出此事,會場上又激起了一片義憤。隻有金寶亮晚上打麻將時才平息了人們心中的怨憤,學校暫時複歸平靜:
“再多賠點也沒關係,反正這錢到不了老師手裏。不賠,我們的錢不會多,賠了,我們的錢不會少。這錢不賠掉,也會被吃掉、喝掉、玩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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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圓重心裏沒底,這次吳為的事,不知道賠款求和會到什麼程度。上次的事,他還得到了教育局的表揚,說他遇事冷靜,維穩意識極強,沒釀成大的禍端。他想這次大不了也如此。鮑發祜卻說沒什麼,即使打官司,那家長也沒有由頭。黃川湘也說不可能再出現上次那樣的場麵,其實她差不多把家長說得心平氣和了,隻是當事人和主事的校長都不在——當然這是湊巧,才又勾起家長的怨恨。
郭曉仁主張這事不要急於處理,吳為不在,要過幾天才能回來,那時也許家長氣也消了。商量幾個來回,也拿不出具體的方案,都認為拖過一段時間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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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郭曉仁是想說,等吳為回來,他自己想辦法解決,他腦子裏的東西別人是根本想不到的。郭曉仁不便明說,隻是他心裏還是清楚。
車禍賠款事件,在學校引發的影響實在太大,那段時間,不管何時何地,議論的都是這事。一次周末,金寶亮約了莊德正、吳為等人打麻將,郭曉仁沒事,也跟著他們一起去吃飯。桌上又說到此事,不到兩句,所有的臉紅似乎不是由酒精引起的,而是由賠款激起的。一直埋頭吃飯的吳為,一句也不附和,自顧自吃完,點上煙,端上茶去外麵轉悠去了。他晃悠一圈回來,見還在爭吵不休,坐下又點上煙,眼睛不看任何人,斜看著屋頂,低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