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個錘子,關你們鳥事,快點扒拉完。”
人人都知道他這德性,並沒人計較他。隻有莊德正在義憤填膺,既批評要錢的人太不要臉,又批評學校處理失當。吳為抽著煙喝著茶,不鹹不淡道:
“人家就該鬧,這錢就該賠。”
莊德正馬上側頭大叫:
“你那是毫無法理,無理取鬧!”
“就該無理取鬧。”
莊德正參加工作就在蓮花中學,三十年了。他自有牛氣衝天的資格,他各方麵的能力確實有些,大家都會敬他三分,尤其新來乍到的,聽別人一說,即刻把他奉若神明。唯獨吳為從不苟同別人,經常把他弄得下不了台。幸好吳為不像莊德正一樣喜愛到處出頭,別人心裏仍然隻有莊德正,並不知道真正的吳為。一到酒桌上,莊德正便是一篇宏論,卻常常被吳為一兩句就嗆得水都無法下咽。
新來一女教師,教英語的,大學剛畢業,人長得像出水芙蓉。同桌吃飯時,莊德正身手敏捷搶坐在她旁邊。說笑之後,美女得知他就是如雷貫耳的莊老師,頓現受寵若驚之態,又浮無限仰慕之狀。聊到人生經曆,美女欣羨不已。莊德正懇切指教年輕人,指教之餘,美女感歎:
“以莊老師的才能,在哪裏都是閃亮的。”
莊德正虛懷若穀地回答:
“我這輩子,就認定了蓮花中學,從一而終。”
又一陣更熱烈的歡欣稱羨。
來遲的吳為恰巧聽到“從一而終”一句,仰天笑道:
“從一而終的另一個說法是什麼?吊死在一棵樹上。為什麼隻能吊死在一棵樹上?答案隻有一個。”
金寶亮睜圓了細小的雙眼,馬上陰陽問:
“是什麼?”
“無能。”
桌上一片大笑。莊德正無奈指吳為對那美女說:
“這是個著名的無賴,以後千萬提防他。”
這時莊德正見吳為又在自己對麵搭了個戲台,心頭怒氣更重,又奈何他不得,隻好歎氣:
“人不講道理,還有什麼可說?
吳為笑道:
“工資一夜之間砍掉百分之三十,有道理講嗎?會上一句話,某人就榮升高就了,有道理講嗎?你不是在校三十年了嗎,每年進多少錢花多少錢怎麼花的,為什麼要花,請問你是否清楚?有道理講嗎?”
“那些,你說得有點大了。”
“照你的說法,大的可以不講道理,小的倒必須講道理,整體性可以不講理,個體倒必須講理,你的道理又在哪裏?”
莊德正難以招架,隻好退讓:
“根本與學校無關的事,卻來學校胡鬧,怎麼都講不過去吧?”
吳為哂了一下道:
“學生是學校教出來的吧?教好了,他會遵守公共秩序,會被撞死嗎?開車的是不是學校教出來的?學校真正教會了他遵守公共秩序,他會違章嗎?隻要把一方教好了,就不會有今日之事。”
“這已經不是學校的責任了,而是社會的事了。他們都已經成為了社會中人。再說,學校怎麼沒教過這些東西?別忘了你也是老師。”
吳為把斜著的身子略正了正,道:
“社會中人是不是都從學校出來的?隻要受過學校教育的,他的一生會怎樣,學校能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你說的沒錯,學校教過他們這些東西,而且,所有美好的東西,學校幾乎都教過。但是,別忘了,學校教他們這些的時候,是作為一種形式來完成任務,還是真正從心靈上培養某種品質?正因為我是老師,我比別人更清楚。”
郭曉仁插了一句:
“社會環境如此,學校要解決這些,怎麼可能?”
莊德正馬上找到了救命稻草:
“你不要把社會責任和學校責任混淆了。”
吳為又點上煙,仰頭微笑了:
“社會責任不是學校責任嗎?這社會責任你學校擔當不擔當?不擔當吧,是學校失職,擔當吧,人家找你學校賠償,理所當然。”
莊德正有點咄咄逼人:
“這麼說,隻有你能擔當社會責任?”
吳為淡淡一笑:
“我不能”。
“那誰能?”
“誰也不能。”
“那不是瞎扯蛋?”
“就是瞎扯蛋。”
郭曉仁又插嘴:
“你這前提是錯誤的,學校最多是培養出能擔當的人。”
吳為笑了:
“培養了哪些能擔當的人,找一個出來看看。”
桌上一片沉默。
吳為緩緩道:
“既然做不到,人家找你麻煩,有什麼憤憤不平的?”
想到這裏,郭曉仁覺得吳為本人在,根本沒有這些麻紗,但願他回來前別出大事。
13
副校長倪心認為此事跟他沒多大瓜葛,很少說話,很高興地勸大家喝酒。他的臉早成了一塊沾油過多的砧板,但砧板還沒有那麼紅得發紫。他既不斷向各位舉杯,還盛情約邀吃完飯去打麻將。他不想節外生枝,趕快把打牌一事定下來,也強調說:
“解鈴還須係鈴人,吳為本人未回,不便處理。那家長鬧到天上去,當事人不在,總沒辦法。”
童圓重想想,無奈說:
“暫且這樣吧。”
倪心見告一段落,馬上問:
“玩一玩?”
鮑發祜馬上表現出荊軻渡易水的氣度決心:
“倪校長要玩,我總陪啦。”
總務主任常雙“嘿嘿”兩聲:
“我還是願意陪。隻是今天下午處理銀行停車的事,實在太累了,明天上午又要去銀行交涉貸款利息一事,隻怕又是大麻煩。今天恰好得罪了他們的人,估計明天沒有輕鬆的。”
倪心臉上的油脂又厚了一層,腦袋正麵都閃閃發亮:
“公事公辦嘛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晚上娛樂和白天工作是不衝突的,正好郭主任也在,平時人還難得這麼齊全。”
郭曉仁見常雙躲躲閃閃,也幹笑起來:
“我倒是想陪校長。督導評估的材料太多了,又必須盡快準備好……”
這時的倪心,臉像一大塊剛剛解凍開始加溫的肥膘,燈光一照,油光粼粼,心裏像藏著一隻春天發情的母狗,牌癮迅速膨脹: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今晚做今晚的事。”
倪心早先並不喝酒,也不打牌,並不像現在這樣吃喝玩都異常興致勃勃。尤其是他在政教主任的職務上幹到第十年時,還有些消沉。他也是從那時起偶爾喝點酒,但一喝便醉,不過通常還能把持,說話還能做到一貫的有板有眼,隻要不說普通話,將能記得的幾句詩文也可以全數用上,顯得那麼情文並茂,仿佛書香之士一般。熬上了副校長,酒量似乎大長。怎麼喝也不醉了,言語之中,以前的雅談也悉數變為高論。如果說以前他的說話是為了招引重視和深思,後來的說話就隻想警示大家了。
常雙見倪心如此堅持,馬上解釋:
“實在是有點吃不消,問一下王校長,他有不有時間。”
副校長王日省,下午去教育局開會。常雙打完電話:
“王校長馬上就趕過來,你們可以愉快地活動了。”
這時康恍也表示有興趣玩玩,郭曉仁也能夠激流勇退。
14
重圓重醒來的時候,家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自當校長後,童圓重忙碌了很多。以前都是一下班就回家,現在等到別人快要起床時才回家報下到。以前幾乎是家裏事無巨細他都親自處理,現在必須聽到他回家的聲音,他妻子心上的石頭才算落到了地上,終於又平安回來了。以前他老婆時刻督促他幹這幹那,現在他能回家都似皇上駕幸一般,想督促他都沒機會了。於是她隻要他移輦回家,除了臉色就是抱怨。童校長也甚覺對不起,每次在她數落之下,就掏錢滅火,並囑咐也別怨了,自己買點衣服吧,在下既沒時間也沒精力。時間一長,若哪天他回家早點,她反而不習慣了,若偶爾也按時回家,便如逢年過節一樣。
童圓重洗漱完畢,見還沒有找自己的電話,考慮去哪裏好。去學校吧,反正沒啥事,不用這麼著急。找人打牌吧,學校裏的人絕不能找,他這段時間一直在學校所有人麵前保持良好的形象,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也有不良嗜好;找別人呢,以前他倒是經常主動聯係別人,如今不能讓別人覺得自己一天到晚無所事事,即使別人找自己,盡管自己的時間充裕有加,也要堅辭一番才勉強答應老朋友們的盛情邀請。
最後無奈,還是去教育局逛逛吧。童圓重深悔自己曾經年少輕狂,太不諳人世間事,早有高人指點,現在哪裏還會在校長的位置摔打苦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