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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的慣例,一律的心高氣傲,既看不慣位高權重的胡作非為,聽不慣他們瞪眼所說的瞎話,更瞧不起學問不夠高深品德不夠高尚的庸俗的同事,深以與這些人等為伍為恥。童圓重更甚,氣憤不平之餘,他幹脆從學校停薪留職下海了。
他經商並不成功,但在其中的領悟卻很深刻,也促使他有了根本的變化。如果說他之前是對周圍冷眼相對,之後,他隻能是無奈。幾年後,他也掙了些錢。他原來的學校要建一棟大樓。他想自己應該有天時地利人和之便,也參與了投標。在他看似勝券在握時,工程不明不白被別人拿走了。可在他自認為一碗湯也分不到的時候,又承包到了其中很小一部分。這還不算,早幾年他正眼也不願瞧的一些人,都是大小權力在握,他們既可以讓他在信心滿滿時拿不到一丁點,也可以讓他在完全絕望時給他一點點。雲山霧海,折騰幾個來回,他仍然不明白。其後不久的一個同學聚會,他終於領悟。
童圓重開始並不願意參加所謂的同學會。他知道同學聚會並非真正的敘敘舊情增加感情,而是權與勢的聯誼。想想當時分手的萬丈豪情,看看今天的顛沛江湖,他知道自己真沒什麼拿去聚的。盤桓良久,決定也露一下臉,看能否有什麼關係借助借助,如果不行,無非聚會一散,永不回頭,自己再幹自己的去。
剛見麵時,大家都是以情誼相擁,很快就以類群聚分了。他們以前都曾以各種事務為紐帶,時有聯係,誰作了什麼官,誰又大權在握,誰又占據了居高臨下之位,誰又是土豪,誰又是一方翹楚,誰又是商界巨子,大家都清清楚楚,各自很快找到目標,該追的追去了,該捧的捧去了。隻有他不知道坐到哪裏。別人都隻是笑靨如花地點頭招呼,然後還是別人談別人的。他插不進去。
尤其讓他感慨的是,這些人中龍鳳,曾幾何時,論才論能,自己哪點不蓋過他們?那時,他常深深陶醉於高處不勝寒。這才多久,鬥還未轉,星還未移,自己卻莫能仰視了。漠然之中,他轉了一圈,退到門口,望望裏麵的氤氳紫氣,心中暗歎一聲,就想奪門而出。
在他出門的一刹時,又有人進來,且親切而響亮叫了他一聲“老班長”。他眼裏頓時澀澀的,幾乎落下淚來,畢竟還有人想起他這個當年光照八麵的老班長。他再回到人群中,或者寄希望於被喚醒的熱情會使他的境遇有些改變。
一陣歡呼之後,他還是退到了邊緣。不過,他不想再退卻,他想了解他們是憑什麼神氣活現的。
最後進來的是荷州市的組織部長。他一進來,即刻引發一浪高過一浪的“彭部長”的呼喊聲。馬上有人糾正,應該改口叫“彭市長”了,年底會後,將正式升任常務副市長。彭部長臉上滿是迷人笑容,站在中間高舉手臂幅度很小地向四周揮動手掌,然後一一和各位握手,最後在簇擁中坐下來,習慣性地右手托著臉頰,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笑臉生輝,親切和藹招呼所有人都請坐。
童圓重心中波濤洶湧。這位曾經買了東西就躲在上床偷吃,碎渣掉得下鋪滿床的同窗,就要化身為“彭市長”了。這位曾期期都要補考,有幾次還是童圓重幫忙才勉強過關的學友,即將升任“彭市長”了。這位曾經踩著走廊的積水視而不見,聽到遠遠傳來班主任或輔導員的聲音一定要把掃帚搶在手裏的室友,即將成為新的“彭市長”。這位曾經在寢室和大家一起慷慨激昂針砭時弊,老師來了馬上一副恭聽教誨模樣的故交,即將蛻變為全新的“彭市長”。
直到終場,童圓重不知道別人身上的紫霞是何時降臨的,也不知道別人身上的榮耀是如何獲得的,也不知道別人身上的光環是怎麼圈上的,也不知道別人身上的榮輝怎麼會如此燦爛。他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表演,他想知道的奧秘始終也沒有解開。他帶著滿腔的怨氣回去了,也同時帶回了無盡的疑問。
童圓重情緒低落了很長時間。他不停地反省自己,到底哪裏做得不好,不停地研究無能之輩是如何獲得呼風喚雨之能的。他憋了很久,終於在一個和他同樣生不逢時自覺懷才不遇的幾個落魄難友的酒桌上,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一位和他有同樣經曆,也和他一樣是小包工頭的人,喝得滿臉通紅,怒氣衝天作了精彩講解:
“在座的各位,都是腹中有點筆墨,心中有點才氣,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依仗自己這一星半點的所謂才氣,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對自己的頂頭上司也是如此。不僅僅是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還動不動就罵,某某狗屁不會,如何也會混到這個位置。各位之所以敢如此張狂,就是因為想著憑自己的才幹,不巴結誰也可以混下去,不想俯身屈尊遷就一下任何人了,我看別人的眼色幹嗎?
“那種胸無點墨沒有底氣的人會怎麼想?他心裏很清楚,硬過硬和你比拚,絕不是你的對手,隻好表麵上奉迎你,背後再想別的辦法。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當然是討好上級。得到了上級的青睞,他在競爭中就立於不敗之地了。我們以前都錯誤地認為,有些人天性就是喜歡討好巴結別人,尤其是上級,其實人家也是被逼的,也是出於生存的考慮,應該沒人天性是搖尾乞憐的吧。人家在硬功夫上不是你的對手,總得要開辟其他的生存之路嘛。”
“各位再想想,你也手握權柄的話,你又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呢?是不把你放眼裏還經常嘲弄你無能的滿身才幹滿腹經綸之人呢,還是時時不離左右替你分憂解愁的屑小之輩呢?答案自然一目了然。有才而沉淪,無能而勝出,一點也不奇怪。要怨的話,隻能怨自己,既不能怨別人,也不能怨世道。別人就該在你的陰影下活一輩子?就不允許別人走點捷徑?這世道自古而然,有什麼好怨的?這一點沒有看透,還是沒有看透本質,你的不得意,隻有三個字概括得精準:自作孽。”
“各位不是自視才高嗎?為什麼這點也沒有悟到?既然沒有悟到,也隻能說你落伍了。落後就要挨打,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
童圓重渾身的酒氣和怨氣都脫身遁去,隻剩下腦子在高速旋轉。此君所言,雖是酒後憤激,卻句句在理,無可辯駁,不想自己苦苦思索而不得的解答,頃刻間卸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重壓。
不多時,童圓重又回到了學校。再回來,童圓重自然脫胎換骨了,很快進入了權力中層,老老實實呆了幾年,成了副校長。有了這些基礎,他在蓮花中學校長選拔中,筆試麵試穩居第一。
童圓重本就聰慧出眾,進入權力階層後,比別人看得更清楚。人的價值和作用就在於不能被人遺忘,一旦沒人想起你了,人生也就徹底淪喪。有事沒事,幾乎天天要去教育局走動走動,哪怕隻是和別人點個頭打個招呼,也是好的。總要在別人眼前出現一下,有用沒用,也在別人心裏留點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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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圓重在教育局科室都呆了一陣,都是清一色的話:“我有事正好經過,就過來看看您。”他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把這些以前絕不肯敷衍半句的無聊之語,運用得如此純熟圓滑。
最後轉到了紀委辦公室。昨晚劉書記給他打了電話,也就有了在這裏逗留更久的理由。劉書記告訴他,那兩個家長上午又來了。童圓重馬上警覺起來:
“怎麼樣?”
“暫時好像沒什麼,我們回複,一定會嚴肅處理的。她們問處理結果會要什麼時候才有。我告訴她們,一定盡力督辦,主要還是看學校的態度。她們也沒說什麼,就走了。”
童圓重輕了口氣,看來這家長沒那麼吃緊了,也許好辦了很多。他心裏一舒展,就笑了:
“這本來就不是多大的事,老師抓作弊的學生是再正常不過的。”
劉書記提醒他:
“別大意,家長可不好惹。”
童圓重領了教訓,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出來了。
童圓重剛回到學校,劉書記電話來了。
他一動未動聽了半天,最後小心問:
“還有沒有緩和餘地?”
電話已經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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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圓重在緊急召開的行政會上,宣布了教育局下傳的通知:
“市裏的決定,開除吳為公職。”
會議室裏的空氣比南極的冰塊還堅冷。童圓重又補充:
“學校還是要有個表決形式。每人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表決時,卻必須舉手。”
表決完畢,倪心提出來:
“比較麻煩的是,吳為的課怎麼辦?高三中途調整,以前從未有過。即使請人代課……”
郭曉仁小心謹慎,道:
“可不可以先不公布,等高三……”
童圓重思慮良久,麵無表情,說:
“就這樣吧。散會。”
整個下午,童圓重都呆坐在辦公室,哪裏也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