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所說,不知是經驗之談還是心悟之論?”
“人生於世,無非憂樂二字。據現在,真正能樂的人少之又少,暫時不說。這憂呢,卻很複雜。細究起來,憂也隻有兩種,衣食無著之憂,衣食無憂之憂。前者倒很簡單,要求不會太高,一旦滿足,喜樂無邊,如果真有喜樂之人,反倒在此人群中。複雜的是後者。綜合起來,也隻有兩種,麵憂和心憂。什麼叫做麵憂呢?實際上就是不滿足之憂。在常人眼中,這種人應是高枕無憂,人生已無瑕疵,或者權柄在手,或者腰纏萬貫,或者風光無限。可惜,這是常人之見,他見過常人不曾見過的權,見過常人不曾見過的錢,見過常人不曾見過的無邊風光,眼光自然更高。而在較為狹小的範圍內他畢竟有一種別人體會不到的滿足感,他隻苦惱於到不得更多,這種苦惱卻也不會成他的心腹之患,不過是常常臉上有擔憂之色。至於心憂呢,真心而論,與貧富沒有多大關係,隻由個人的心態引發。為了心態,可以放棄一切,隻想尋求自己所期望的那種可能存在的境界。心憂之人是別人眼中最不可理喻之人,既不知權變,也不會看眼色,那種固執己見不是凡俗所能明白的,有人居然甘守清淡,有人本來富足卻可以棄之如草芥。”
聽到這裏,吳為笑道:
“在他眼裏,即使窮,也不是窮富之窮,而是窮達之窮。隻是現在還有這種人嗎?”
飛揚停了一下,點點頭:
“有。到現我見過兩個。”
“真的?”
“哪天我帶你去看看其中一個。”
“還有呢?”
“不必去看了。”
吳為“唔”了一聲,眼看著飛揚。他笑了:
“他現就坐在我對麵。”
吳為麵色如水,淡淡一笑:
“怎麼可能?玩笑開得有點大了。”
“我見你那晚,你的氣質風度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從外表看,你絕不是一個衣食無著之人。大凡自覺高人一等之人,跋扈淩人之氣,不管怎麼掩飾,總會露出馬腳。那些小混混衝撞你之後,如果你不可一世——真是不可一世的話——要麼大叫大嚷教訓他們,要麼即刻打電話叫來一大幫人踏平一方,說明你大不了是個偶然發達的土豪。”
飛揚毫不客氣指指身邊那位:
“就像他。”
“如果你懶得與他們糾纏,掉頭就走,說明你要麼害怕,要麼自認為以你的身份沒必要與他們一般見識,那麼你也與常人毫無二致。你平靜地接受他們的挑戰,始終微笑,沒有超越凡眾的氣場是做不到的。在你心中,一切凡塵都恍若無物。況且,你把自己置於和他們對等的位置,毫無愧色,所謂的顯達之人也無法做到。我就推斷,你能做到這樣,隻有一種可能,你內心很強大,這種強大也隻能來源於某種信念或某種追求。等到我叫你去,麵對一個更加陌生的世界,你還是心靜如水,如果不是你堅強到了甘願接受任何挑戰,你的表現和反省更不會依然那麼平靜祥和。可惜,能把某種信念始終如一貫穿心中的人,在現實中一定是抑鬱不得其願的。據此,我就知道你是個心憂之人。”
吳為淡然一笑:
“一個教書糊口的人,哪會有那麼複雜。我倒覺得,你既有如此感慨,曾經必有切膚之驗,那麼你心中也必有重憂。”
飛揚笑了笑,點上煙:
“真佛麵前不燒假香,我也不七拐八彎了,直接說吧。重憂也許談不上,隱憂倒是有的。”
“在下洗耳恭聽。”
“要說錢呢,這輩子我大概夠花了。很多時候,我確實閑得無聊,除了數錢,無所事事。”
吳為笑道:
“這就是有錢人的煩惱。”
“苦惱之餘,我常想,我年輕時也是心懷大誌的,從沒想過會不停地數錢數完這一輩子。”
“看出來了。”
“我的確沾了這房產的光。一開始我也感覺這房產市場就像無舵的帆船,但偏偏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到今天,我總感覺這船已從河流漂到海上。我不知道它會往哪兒漂,雖然即使明天崩盤,我也不用擔心我今後的生活,隻是我覺得離我當初的目標越來越遠了。”
“你想的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我隻是想能不能更加完美。”
吳為想想,道:
“如果你隻擔心眼前的事,我倒覺得完全不必。你說的要更多超越,隻能假以時日拭目而待了。”
“願聞其詳。”
“自古至今,平頭百姓最關心什麼?”
“自身的生活。”
“沒錯,怎麼保證自身有個安定的生活?”
飛揚緩緩喝著茶,說:
“民以食為天……”
“還要加上住。吃住有了保證,心理上就穩定了。”
“現在的問題是,房產市場偏離了軌道。”
“這麼說吧。有個病人,病來的時候,疼痛難忍,為止痛,隻好吸點鴉片,邊止痛邊治病。等病好了,鴉片卻上癮了。吸毒上癮的人,比誰都知道毒品的危害,但要停止吸食,可能嗎?據我所知,凡有吸毒史的人,是很難跟毒品斷絕關係的。明知道有害還是得吸。戒絕毒品隻存在於理論上。”
“沒有停止的可能嗎?”
吳為停住了,喝口茶,抽口煙,慢慢說:
“等他死。”
“如果這樣,我倒希望快點崩盤,重新洗牌,越快越好,可以減少很多痛苦。”
“那隻是一廂情願。”
飛揚有點失望,問:
“沒有辦法啦?”
吳為望著外麵夜空下流光溢彩的街道,又點一根煙,沉聲道:
“跟你說件事吧。我不太愛看電視,偶爾碰上曆史故事或動物世界,還能看一會兒。”
飛揚笑起來:
“童心未泯,這才是真人所為。”
“那天我看了一個非洲河馬的紀錄片。河馬爆發了大規模的炭疽病,有的喪生了,也有許多逃亡了。逃亡的河馬到了一新的河段,並不一定能安穩生活,這河段也許是別的族群的領地。河馬首領通常會極力驅趕入侵者。對內統治,對外防禦,是河馬首領的神聖職責。有一隻河馬流浪了很多地方,都被趕走了。它體弱力衰,隻得不停地流浪。有一天,它的病突然好了,身體也越來越強壯了,它又來到了一個它曾經呆過的水域。那片水域的領主照樣不接納它。現在的流浪河馬已今非昔比,與領地王殊死搏鬥,最終打敗了領地主。流浪河馬不僅不再流浪,還做了這裏的土皇帝。它又開始履行新皇帝的職責,對內切實加強鞏固自己的統治,對外殘酷驅趕外來侵略者。”
吳為突然停住了。飛揚還在等著下文,卻沒有了,很奇怪:
“沒有了嗎?”
“你還想知道什麼?”
“什麼也不知道。”
“如果沒有下麵的解說,你自然看不懂。”
“還有解說?”
“這樣說的:人類遊戲規則與動物也沒有本質區別。人們批判了多少年多少代的勝者為王法則,其實是屬於自然規律,符合自然法則。隻要人類還停留在低端的狀態,這種規則是不可能改變的。正如舊的河馬首領死去,新的河馬繼位,這於循環往複的輪回學說來說,絕對正確。誰叫你是河馬呢?這也像房產市場,有了就有了,崩盤就崩盤,既然在有了以後還可以崩盤,當然崩盤以後也可以仍有繼續者。”
飛揚笑了:
“這是你加上去的吧?原片裏肯定沒有。”
“我要求加上這段,導演死活不同意,說太不著調。”
飛揚垂下眼,說:
“隻是浪費太大。”
“你這就不知根本了。人們心裏想有個安樂窩,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不符合市場需要。人人都有了堅實安穩的窩,房子還誰買?真要沒人買了,那就是真崩盤。這種情況絕不可能出現。眼看沒人買了,你們不就想辦法啦,又拆掉一些房子重建,又推倒一些房子重新開發,不就有人買啦?而且還拉動了各行各業的發展,又是新的一輪經濟增長。下次再有樓滿為患,還是如法炮製,危急照樣解除。”
“你以為那麼容易?要上一個項目好難,牽涉到的人太多,碰上幾個蠻不講理的,很難搞成。”
“蠻不講理是你們的強項呢。你推倒過人家多少房子?你拆掉過多少個家?你跟人家講過理嗎?你一頂阻礙發展的帽子就把人壓得死死的,誰敢擔這個罪?理由就一條,阻礙就不對。推倒幾棟房子算個屁?誰碰上誰倒黴,生死禍福,一聽天命。就像那河馬,有死在路上的,也有搶了人家王位的。命該如此,誰也怨不得誰。”
飛揚忙揮手笑了:
“越說越離譜,這有點人身攻擊的嫌疑。”
吳為笑了笑道:
“又不是真的說你,急什麼?打個比方嘛。”
“不過,你說的還有點……”
吳為馬上一笑,道:
“別扯這無聊的東西了,說點愉快的不好嗎?
35
吳為側身想叫人加點水,卻看見林肖成站在前頭,忙叫他過來。林肖成猶豫再三,才抖抖索索走過來,挨著吳為坐下。吳為正要介紹,一直不吭聲的黑裝男子搶先問了:
“吳老師的確學識過人,非一般人可比。有一事,不知道可不可以請教一下?”
吳為本不太願意答理來路不明之人,見他和飛揚似乎非同小可,也就微微點頭,笑了一下:
“過獎。請教當不起,有話請說。”
“聽口音,吳老師不是荷州人?”
“婁底人。”
“看出來了。”
吳為一愣,喝口茶:
“眼力不錯。”
“我是在你身上看到了曾文正的儒雅堅韌。”
吳為故作遲緩看了一眼窗外,謹慎笑了笑:
“別這麼說,湘鄉人會要不高興的。”
“我突然想到,湘鄉話和婁底話差不多吧?”
吳為邊揣測他的用意,邊快速道:
“還是有很大區別。”
“兩地這麼點距離,口音差別這麼大,不知為什麼?”
吳為想,難倒我的主題怕也要快出現了,隨口答道:
“這就是所謂的方言造成的嘛。”
“據我所知,國外同一地區同一種族同一國家,口音雖說也有差異,卻不似我們一鄉一俗十裏不同音。怎麼會有這麼多方言?”
飛揚聽說,馬上訓斥:
“死黑皮!仗著你老子的腰杆子,坐了幾回飛機,出了幾回門,就不得了啦?你是不是還想請教為何漢字是橫直豎鉤構成的方塊字,而英語由彎七扭八的字母組成?”
黑皮也不忌諱:
“正想問問。”
飛揚罵道:
“整天在外頭混,今天鼻青臉腫,明日頭破血流,也就算了。你老子管不了你,我也懶得理了。你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好自為之吧。在吳老師麵前也想撒野,就別怪我不客氣。”
吳為笑了笑,問:
“老弟幹哪行的?”
不說猶可,一聽此言,飛揚更加生氣:
“幹屁行的。我和他爸是世交,一起當兵。他爸原先在市園林處,了解到園林種植肯定有賺頭,就自己到鄉下種樹去了,把他交給我看管。我哪有時間呢?書沒讀成,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通。說起來,我也要負很多責任。”
飛揚歎了口氣。吳為知道這一輪的人是在這樣的氣候中混大的,身上有這些氣息,一點也不奇怪。飛揚又接著說:
“後來,他老爹有錢了,他也更放肆了。他老爸見兒子如此不成器,也死了心,不過還是給他買了房子,讓他獨過。又買了一個門麵,給了他,讓他有條生計。等他老爹張羅好這些又回鄉下種樹了,更加無法無天。開了個麻將館,天天一幫狐朋狗友吆三喝四,雖然騙了個老婆生了兒子,還是沒天沒日在外麵瞎混。隻是在我麵前還不敢怎麼樣,不怕他爹,反而畏懼我。我就知道,今天找我,他又麻煩上身了。”
吳為笑了笑,說句“還年輕嘛,難免的”,又指指旁邊的林肖成,道:
“別說他,就這位,一把年紀了,照樣不成器。”
黑皮一揚頭還沒開口,吳為搶先道:
“我先給你說說你提的那兩問題。對不對,你理解不理解,等我說完,你再發問。”
三人便閉口靜聽。
“教科書上寫得很清楚。自古而今,我們就地大物博,氣候宜人,還有更動人的,美麗富饒,物產豐富——這也許是今天的人們為努力完善自身,卻毫無節製向山石泥土掠奪的根本原因——它的含義是什麼?躺在地上就能安安穩穩過下去,一生都會有吃有喝,用不著像其他地域的人那樣艱難開拓。每個人首先要做好的事,是不論大小占塊地方,讓自己有個立足之地。占了這塊地,誰也再別想插足,更別說插手。這就形成了天下奇觀,名義上有個皇帝老兒管著事,大大小小的土皇帝卻數不勝數。皇帝老兒也聰明,不給別人一點好處,是沒有人給你賣命的。隻要大小土皇帝們依例朝貢納稅,你那地盤上就你說了算。這就是別的地方的封建製度早早結束了,在我們這裏卻延續了幾千年的緣故。你想,一塊一塊的地方由人死死管著,幾乎人人對麵不相識,有這麼多方言,還奇怪嗎?”
“明白了這個,文字之別就更容易理解了。所有的文字最先都是象形的。開始,文字數量有限,越往後,曆史一推進發展,需要表達的內容一多,文字不夠用,隻好多造字。越往後字也造不過來。隻好把象形性筆畫改成象征性筆畫,造起字來方便多了。象形性文字也就進化到了象征性文字。這是進化的必然。但在我們這裏不同,各自在一畝三分地上過得優哉悠哉,發展什麼呀,前進什麼呀,現在就很好。還發展進化,不是自找麻煩嗎?多少朝代年限過去,腦子裏還是那點東西顛來倒去。有時想多說一兩句,讓原先的文字多指代點,也足夠了。漢字也就象形至今,沒有任何進化。”
黑皮聽了,瞪大眼睛,半天才說:
“先生真是神人。”
吳為笑道:
“不說我是神經就好了。”
黑皮又指了指林肖成,問:
“這也是你朋友?”
“算是吧。有事嗎?”
黑皮正眼也沒看林肖成,望著吳為說:
“沒事了。有你這樣的朋友,哪裏還會有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