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3 / 3)

“你不尊重蘇老師,不也是不尊重我嗎?你一進門就是那個態度,這不僅是對蘇老師不尊重,還是對所有老師不尊重。你還是一個學生,連起碼的教養都沒有。”

那學生的嘴角動了一下,停一停才說:

“你也別忘了你的身份是老師。據我的觀察,你的教養恐怕也不見得好到哪裏。”

終於激起了公憤,大部分老師紛紛起來指責學生。在強大的攻勢麵前,那學生似乎退縮了,直挺挺站在原地。七嘴八舌沒有罵完,一個探頭探腦的女人在門外掃視,然後火速鑽進來,指著那學生:

“劉子興,又是你。”

那學生仍隻是站著。年老的女教師順竿爬得更高了:

“上次的事還沒完,又惹事了。”

“我沒惹事。”

劉子興還是若無其事,老女教師更生氣,馬上數落:

“死懶活懶,書不讀一點,看著就是礙眼的貨。”

“上次的事,我解釋過了,你一定要翻舊賬,你翻好了。你看著我礙眼,可以不看。”

劉子興不管誰來一句,他就去一句,回答得都那麼漫不經心。老師最吃不消的並不是學生的目中無人,而是極度的鄙視。別人的鄙視,也許自怨自艾一會就過去了,連自己的學生都鄙夷無底線,隻怕來回反複的自殺多次也難平心中之氣。那女教師終於撐不住,狂躁症突發一般猛然尖叫起來:

“你還讀什麼鬼書,叫你家長來,接回去算了。”

“我沒說不讀書。”

多數的老師幫著罵學生,有附和著要叫家長來的。那老女教師要劉子興打電話,劉子興說這不關他的事,是她的主意,要她看著辦。

這位是錢謙敏的老婆,叫魏銀世,本已退休,是學校經過再三邀請,才回來再當班主任的。開學前康恍曾問過吳為,想請他當班主任。吳為拒絕了,他覺得與現在的政教處沒法合作。他更清楚,魏銀世哭哭蹄蹄隻想當這個班主任。照學校慣例,退休教師返聘為班主任,月工資兩千,比其他班主任豐厚十倍。錢謙敏求鮑發祜請康恍三顧魏銀世,魏銀世無奈,終於答應回來發揮餘熱。雖然幾乎所有老師都說下輩子都不想教書了,這輩子又想快點退休,不想再見到學生——魏銀世退休前也這樣說過無數次——她卻又終於找到了人生的價值,幹得比任何人更歡。

魏銀世想這回不把劉子興治服了,別人無法理解學校請她重返陣地絕對是物超所值的。她巡回展示一般,很果斷打了電話,叫家長趕快來學校。那家長正有急事要處理,說暫時來不了。魏銀世明白,今天若不辦妥此事,幾十年的功夫將在一瞬間喪失殆盡。正所謂壓力變動力,也為了昭示她與家長鬥智鬥勇的功力,她在電話裏果斷直陳:

“你現在再急的事,有比你兒子一生的命運更重要的嗎?你這麼辛苦勞碌,說到底不也是為了兒子?如果兒子不爭氣,把你幾十年的奮鬥毀於一旦,不還是毫無意義嗎?說到底,兒子是你的,哪頭重,哪頭輕,你自己看吧。”

家長聽說這一趟事關兒子一生的命運,豈敢怠慢?掂量良久,還是答應即刻趕來。魏老師放下電話,仿佛預見到勝利的結局,也仿佛是在陳列戰利品,以特有的平靜口吻對劉子興說:

“等會你爸爸就來了,有話跟他說去吧。”

劉父急急趕到,和魏銀世打了招呼,馬上轉向劉子興:

“怎麼回事?”

魏銀世馬上搶過話,先說:

“你兒子真是出息了,這麼多老師都教不了他。我看你可以把他領回去,另請高明。”

家長不得要領,再問劉子興。見劉子興還想頑抗,蘇惠過來說了一個大概。家長聽了,冷靜說:

“你也不小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別人勸也沒有用,既然你下定了決心,不想讀了,就去收拾一下,跟我回去吧。”

劉子興馬上說:

“我到底犯了什麼,要我退學?”

魏銀世氣更壯了,嚴厲指責:

“你的行為已經說明你不想讀書了。行動都有了,還用嘴上說嗎?”

“我的行為說明了我不想讀書嗎?”

“還不是!上次考試作文不動一個字。化學交了一張白卷,給監考老師畫像。”

劉子興一臉委屈無辜,語氣中透著倔強和無奈:

“我沒寫作文,是那時怎麼也找不到靈感。”

魏銀世嚴正駁斥說:

“這完全是歪理。最差的學生也不致於不動筆,隨便寫點什麼,總有點分。一個高三的學生,居然作文連個標題都沒有,隨你怎麼樣都說不過去。”

家長當然幫著老師:

“別人都能寫,你怎麼就不能寫?”

李之玲的語重心長仿佛是師性與母性的完美結合體: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作文不管好與壞,隻要寫滿了字數,總會得些分數。你不動筆怎麼得分呢?你讀了那麼多書,經曆了那麼多事,總可以寫點東西吧?高三學生絕不至於作文是空白。”

莊德正也劃定了明確的界線:

“這不是別的問題,就是態度問題。”

魏銀世接著往下延續:

“態度決定高度,你這態度怎麼應對高考?”

“我怎麼態度不好?”

家長怒喝道:

“不動筆就是態度不好。”

劉子興依然不服:

“和別人一樣寫些沒用的東西?我不想。”

魏銀世經驗老到,知道何時該火上澆油:

“家長你看看,你兒子是什麼態度。”

她又轉身對劉子興說:

“你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學生?有什麼不同?”

“我就是不想和別人一樣,才不願意寫。”

“好!你是人才,是個大人才,別人都是凡夫俗子。”

“我會爭取的。”

魏銀世一聲冷笑:

“你就是這樣爭取的。交白卷,試卷上畫畫,上課睡覺。”

“我交白卷是不想作弊,我要跟別人一樣作弊,也能得高分。上課睡覺,一是累了,二是不喜歡化學,一聽就煩。我畫畫是因為我喜歡。這些都有錯嗎?”

魏銀世一針見血指出本質:

“這不是錯不錯的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我就是態度太好了,才有這些麻煩。”

莊德正又過來拍了一下劉子興的肩膀,既顯德高望重,又顯無限關懷期待:

“小夥子,我看出來了,你本質並不壞,隻是有些習慣不太好。你的這些想法其實也沒錯,但你想想,要是以後到了社會上,行得能嗎?老師關心你的,最重要的還不是成績,做人總是放在第一位的。我相信,你要是把這些想通了,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

老教師馬森走了進來。他也曾經在退休後被返聘過,這兩年沒事了,還是到處走。他兒子在學校教音樂,他就到處特色音樂人才,收到他兒子帳下。大家都清楚,他又是當星探來了。馬森走到劉子興跟前,停留注視一會,口裏的關切和熱情噴出三尺開外:

“小夥子好帥,好身材。”

家長一聽,心裏一喜,麵上依然一片寒霜。

馬森看到桌上的畫,即刻讚歎:

“你畫的?太有藝術天分了。”

又注視劉子興,濃濃的殷切之意:

“你學的美術特長?”

“我想,我爸不同意。”

他馬上轉向家長:

“這位就是你爸?那我就要批評家長幾句了。應該要尊重孩子的選擇,要注重他個性的發展。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家長解釋說:

“我也不是反對。我是想學美術,以後不太好發展,要是學個聲樂什麼的,可能更好些。”

馬森已灰白的眼睛立刻金光燦爛,第一時間轉向劉子興:

“小夥子,你爸講的很對,他並不是不為你考慮。我覺得你爸的這個主意很好。你想,以你的條件,學聲樂多好啊!往台上一站,自然有一種明星範。你可以考慮你老爸的建議。老師父母都是為孩子好啊!都是用心良苦。你說你還沒學特長,學音樂的話,肯定來得及,但學美術,有些困難。高考,美術是最難考的。你可以趕快調整。”

魏銀世也想甩掉這個包袱,笑著說:

“這麼多老師關心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有這個想法,可以和馬老師商量商量。”

馬森又問家長:

“你的意思呢?”

家長沉吟一會,說:

“還是他自己決定吧。”

馬森又麵向劉子興,勸道:

“你也知道,我們學校的音樂專業在全市都是有名的。憑你的條件天賦,現在開始學,應付高考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我喜歡的是美術。”

莊德正馬上啟發說:

“這沒問題,萬事萬物外在形式不一樣,本質都是相同的。隻要你有藝術天賦,學什麼都一樣。你現在主要應付的是高考,不管用什麼手段,進了大學門,就都好說了。”

馬森神彩飛揚,高聲笑了:

“莊老師是蓮花中學最權威的語文老師,他說的你還不信?這樣吧,你先試試,看行不行,你覺得可以,再作決定好不好?”

在遲疑和勸導中,劉子興答應跟馬森走。

辦公室裏又恢複了愉快。大家極口稱讚魏銀世的果斷機智,對莊德正的能說會道更是佩服不已。

吳為還是照樣看書,照樣沒有抬頭,隻是多了一句注釋,為此事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又一個純真之人被合夥謀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