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太醫便到了。
診斷過後,太醫麵露喜色,道:“莫夫人身懷龍種,可喜,可喜啊。”
頓時,景嵐宮一片歡騰。
薛靈芸則是沒來由地激動,仿佛那懷孕的人就是她自己。她拉著莫瓊樹的手,道:“太好了,皇上知道了定必龍顏大悅。”
莫瓊樹隻虛弱地笑了笑。待人都散去了,她輕輕地閉上眼睛,這些日子纏繞在心頭的畫麵再次湧上來,那浮屍於湖麵上的男子,曾經生動的音容笑貌,漸漸在腦海裏鋪展開。
誰都不知道,她和他是有過一段情的。
至少,在她看來,那是以真心交托的一段男女之愛。熾烈,純淨,沒有瑕疵。她愛他。那是隱藏在她的心底最深最驚駭的秘密。
他的名字——
魯延良。
深深刻刻。字字千斤。
話說,當日仇蘭涉行刺薛靈芸失手被擒,不但情緒非常激動,連神誌也混亂不清。她在受盤問的時候說出了自己跟魯延良買賣五石散的交易,而她的宮女則交代了兩個人之間還有越軌的苟且行為,這些事很快就在後宮裏傳開了,自然傳到了莫瓊樹的耳朵裏。她開始哭泣,失眠,煩躁,因為自己交托了真心給那衣冠楚楚的男子,卻沒有想到對方原來是這樣的低賤卑劣。
深宮寂寞。
但是,對於某些女子而言,那坐擁天下的帝王,身邊粉黛眾多,要靠長久的忍耐與等待,方能夠得來一次眷顧。她們不甘這寂寞,渴望更多的歡愉。但莫瓊樹卻並非如此,她對魯延良,是真真切切的,出於愛。
寧可拋棄這尊貴的地位,華麗的生活,哪怕冒著欺君的死罪,僅僅換來一個眼神的溫柔,卻也是她愛的,她心甘情願。
然而魯延良沒有給她同等的回報。
那些流言飛語,擊破了她僅存的希望。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不過是那男子的一場消遣,一個笑話,她如何能不痛心。
但後悔已經沒有意義。
她更加想不到自己會在這時候被驗出懷有身孕。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這腹中的胎兒,究竟是屬於曹丕,還是屬於魯延良。她的心緒激動,睡夢裏連連出現緊張恐怖的畫麵,她的額頭滲出冷汗,偶爾呼喊,伸出手在空氣裏胡亂地抓,突然,碰到一雙溫柔的手。她便醒了。
睜開眼睛,是曹丕喜滋滋地坐在床邊。他望著她,眼睛裏有從容的愉悅。
莫瓊樹對曹丕,也許沒有多少愛意,但卻覺滿滿的親切和依賴。因為魯延良的存在,她的心中是有愧疚的。她欲起身行禮,曹丕卻扶了她,道,免了。
她輕輕點頭。
“你安心地休養著,切忌勞累,朕會常來看你的。”曹丕道。
莫瓊樹莞然一笑,道:“臣妾沒有那樣嬌弱,過些時日,在皇後的壽宴上,臣妾還要在眾大臣麵前撫琴助興呢,皇上難道忘記了。”
曹丕聽了不禁皺眉道:“這樣的瑣事,便不要去想了。”
莫瓊樹道:“這是皇後的安排,臣妾可不想因此惹她不高興,好讓人家有機會在背後說臣妾嬌生慣養呢。”
曹丕哈哈大笑,搖頭道:“朕就知你倔強,但你得答應朕,凡事小心,不可操勞。”
“嗯。” 又幾日。
薛靈芸去到景嵐宮,恰好莫瓊樹與陳尚衣正在為壽宴上的表演排練。在蔭涼的宮殿裏,莫瓊樹細細地撫著琴,婉轉的曲調,同她的嫻靜柔美相映成趣。陳尚衣就著琴音起舞,步履輕盈,身姿婆娑。兩個人搭配得天衣無縫。
薛靈芸不忍打斷,便在門外站著。
陳尚衣看見她,立刻停了下來,擺出一張黑臉。莫瓊樹不動聲色。薛靈芸進來行了禮,道:“夜來帶了些補品給夫人。”
“嗬,景嵐宮裏難道還缺補品。”陳尚衣冷嘲熱諷。
薛靈芸故意裝作沒聽見,對莫瓊樹道:“禮雖輕,卻是夜來小小的心意。”莫瓊樹微微一笑,示意宮女將補品接過來。陳尚衣頗為不滿,跺著腳道:“姐姐有了身孕,不宜操勞,尚衣這就回擷芳樓去,姐姐好生休息。”
“嗯。”莫瓊樹簡潔地應了。看著陳尚衣離開的背影,不由得輕歎了一口氣,“唉,她總是這樣。”然後又看了看薛靈芸,自言自語道,“陳妹妹雖然尖酸霸道,不容易相處,卻也是簡單之人。反倒是那些表麵慈善溫和的,卻不容易看出內裏的玄機。”
“是。”
薛靈芸低頭,做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以前,她不明白何以莫瓊樹會跟陳尚衣那樣的女子相處得來,以為是陳尚衣溜須拍馬籠絡了她,如今才知道原來她自有她的想法,是自己誤解了她。而此時也依稀地聽出她話裏的意思,是有意在教她切勿被表麵的假象所蒙蔽。她開始覺得在眾人非議下的莫夫人其實並不是那樣孤傲難相處,心裏便有些微的溫暖彌漫開。
皇後壽宴。
一眾王公大臣皆列席,場麵奢華而熱鬧。薛靈芸和嬪妃們隨著曹丕一同到場,在座位上端正地坐了,望著四周,突然,眼神有些顫抖。
她看見羽扇綸巾儒雅倜儻的男子。
那不是曹植是誰。
沒想到他竟然也回來了。彼時的他,由皇上下旨,鄄城侯改封鄄城王,但對他來講卻沒有任何的意義,他看上去依舊那樣寂寞,憂傷。當初,郭後撮合他與客曹尚書盧笛之女盧玉蟬,他帶著盧玉蟬離京,卻不曉得現在怎樣了。
薛靈芸思緒翻湧,隻覺越發地惆悵。
這時,一陣優雅的琴音傳來,似疾風衝破了封閉的沉思。薛靈芸抬起頭,看見莫瓊樹端坐露台之上,十指翩躚飛舞;陳尚衣則著一襲豆綠輕紗,如蝴蝶般靈活柔媚。
“裳裳者華,其葉湑兮,我覯之子,我心寫兮。我心寫兮,是以有譽處兮。
裳裳者華,芸其黃矣。我覯之子,維其有章矣。維其有章矣,是以有慶兮。”
唱的是《詩經?小雅》的名段。聲如天籟,餘音繞梁,惹來四座喝彩讚賞不斷。觥籌交錯間,曹植的視線有一瞬間飄過來,正對上薛靈芸的,她便朝他笑了笑,舉著杯,將辛辣的美酒仰頭飲盡。再看時,曹植的目光卻早已挪向別處。
酒宴散後。
薛靈芸遇見曹植,便喚了他:“王爺。”曹植停步,道:“薛昭儀。”很生疏的禮貌。薛靈芸淺笑道:“王爺此番回京是要待多久呢?”
曹植回答:“尚未可知。”
薛靈芸看著他的眼睛,那幽深的一潭,仿佛少了些波瀾,就連說話都簡潔倉促。她心中悵然,行禮道:“夜來先告退了。”
“嗯。”
這個字,從鼻子裏發出,滿是敷衍。甚至不待薛靈芸離開,自己的身影便已經消失在遠處。薛靈芸呆呆地站著,想要歎息,那一口氣卻在身體裏,良久難以呼出。紅萱在一旁催促她:“昭儀,這天色看來是要下雨了,咱們趕緊回了吧。”
薛靈芸仰麵看了看層疊的陰雲,輕聲道:“有沒有覺得,是哪裏不一樣了?”
“天氣?”
“王爺。”薛靈芸轉過臉來看著紅萱,“我總覺得,他和以前不同了,可是,到底哪裏不同,卻說不上來。”
紅萱搖頭,道:“想必是昭儀多心了。”
“是嗎?”薛靈芸呢喃。步子又輕又慢,走了好一陣,方才回到夜來閣。這時候,灰蒙蒙的天空果真落起雨來。
緊接著,一道閃電劃過。驚雷四起。黑雲翻墨,白雨跳珠。雨勢驟然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