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過三兩日,穆清原是想待兩日神色清爽些了,再隨杜如晦親往衛尉衙門去見二郎,好將武威和金城兩郡的形勢仔細稟明予他知,豈知方安定下來,接連幾日皆不曾好睡,夜間噩夢連連,一時夢見那喉管上穿刺著長刀的親隨,一時又夢見雞鹿塞漢長城腳下高高地堆疊起森森白骨。夢中前一瞬猶是雄壯安謐,覆著皚皚白雪的祁連山脈,下一個瞬間便成了遍地汙血的校尉府點校場,惡犬狂吠聲中,隱約聽見有嬰孩驚懼的啼哭聲。每每她厲聲叫著驚坐起身,趴伏在杜如晦懷中心魂不定地大口喘氣,冷汗皆****了她的衫子。
幾乎夜夜如此,一閉上眼,那些駭人的場麵便如走馬燈一般在她麵前一幅一幅地晃過,直湊到她的眼麵前。驚呼著猛醒過神來,便再不能睡了。故到了夜間,隻睜眼躺在榻上,並不敢闔眼睡去。白日裏蔫蔫的不得神氣。
這一日午後,因天日益熱起來,她懶待在屋中,便搬了圓墩椅在院中,日頭地下獨坐了閱看一冊書。忽聽門上有人叩門,阿達忙跑去開了門,才剛開出一道縫來,便聽見英華脆生生的喊“阿姊”。穆清聽是英華回來,丟開書冊,笑著站起身,召過阿柳去後廚知會廚娘添加幾個菜式,皆是英華素日喜愛的。
大門開處,蹦蹦跳跳走路不帶正形的正是英華,後頭跟著進來的兩人,一個是杜如晦,另一個卻是李世民。穆清連忙上前行禮,讓進正屋的廳堂內落座。後頭另有兩個親隨,並一個背著診笥的醫士模樣的人,三人在門外束手立著,不敢進屋。
待阿柳奉過了茶水,李世民看著屋外的醫士道:“看七娘麵色較之前幾日愈發不佳,他雖不及東都中的禦醫,投報軍中之前亦是一方名醫了,今日特請他來替七娘診看診看。”說著一揮手,召進醫士,他自與英華去往外頭院內說話。
那名醫士恭敬地進了屋,與穆清隔著小茶案而坐,探手替她細診。診了良久,方低聲小心道:“這位娘子,可是前不久剛作下過小月?”
穆清默然點了點頭。
醫士又把過一回脈,揀選著字眼道:“娘子先天稟賦氣血不足,素係年輕身強不兼顧著保養,許是平日裏爭強鬥智太過,勞心勞力,兼乍遭受了驚嚇巨變,複添了不寐之症,以致夜不能臥,心氣更虧,偏巧遇著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
“醫士隻說如何調養?”杜如晦皺起眉頭問到。
醫士沉吟了片刻,為難地向杜如晦掀了掀眼皮,又道:“如今湯藥依舊吃著,卻再不能勞思過慮,諸事莫顧,秋冬時節保暖補益,隻管精心養個兩三載,或還有幾絲希望。”
“幾絲甚麼?”穆清與杜如晦同聲問到。
醫士的神情竟像是受了驚嚇,話到口邊徘徊再三,終是一聲深歎橫下心道:“娘子年紀尚輕,仔細保養著,過個三年兩載的,天可憐見,或有望再有喜兆的。”
這話便是雷霆,將兩人都震住了,也不知呆了許久,醫士收拾好診笥,起身告辭,杜如晦方才回過魂來,起身拜謝相送。醫士連聲道著,“不勞遠送,不勞遠送……”邊拱手邊快步離開了正屋。
他再回頭看看穆清,依舊木木地楞坐著,便慢慢走到她身邊,伸手攬過她的肩膀,輕聲道:“莫懸心多想,我原不在意這些,隻你安好便罷了。你若喜愛孩子,我長兄子嗣甚多,改日你見著哪個庶出的喜歡了,討要了來養也是無妨的。”
穆清仰頭扯出一抹笑,“那醫家也未曾說必是沒有的,不是還有望麼,我便依他所言,悉心養著,過個兩年再論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