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片刻,杜如晦見她並未再落淚,便抬手將她攙扶起,溫言道:“更深了,早些睡。”
她如何能睡得著,又怕擾了他睡,遂安靜地平臥在榻上,自顧自地出神。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前。穆清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瞬時整個心頭都盈滿了他的氣息,熟悉到沁入骨血中一般。“我,我好惦念阿爹阿母。”她顫著聲音道:“阿爹過世第二日,我便隨了你走,至今已三年有餘,我竟不知阿爹阿母葬在何處。”
杜如晦低頭將麵頰貼在她的額頭上,柔聲說:“論理我也是該要回去祭拜恩師的,況且現今已不僅是恩師,亦是阿爹。待時局略安穩些,我們便一同回去祭掃。”
穆清在他胸前默然點了點頭,默了一會兒,他又道:“等回了東都,我替你購下顧氏老宅,待他日江山既定,蒼生不再遭受塗炭之時,我們仍一同去那處住著,春踏東苕溪,夏觀眾星宿,秋采塘上蓮,冬製暖香薰,終身約守,百年同穴,可好?”
穆清將臉埋得更深,嘴角卻抑不住地往上揚,想著那場景,分明是暖心想笑的,卻惹得眼淚撲簌簌地直往下流。
一夜睡睡醒醒,天邊隱約有了一絲霞光時,她終是睡踏實了,無人吵擾她,一覺直到巳時方醒,身邊早已人空。起身梳洗了,前後想想這一日皆閑散無事,又多日不見英華,便想著要往軍營中去探探。昨夜聽賀遂兆那意思,楊玄感要往弘農宮去,說不得過些日子弘化的駐軍便要開拔,英華便又要隨軍離去。再者,從餘杭到吳郡,她的親族幾乎離散盡了,眼下能見著的,惟有英華。
離校場還有些路,忽聽見前頭吵吵嚷嚷的人聲,從車壁的窗格望出去,見好多人圍聚在一處,將路堵得水泄不通,馬車再過不去。穆清撩起車上的簾幕問阿達,“前頭已是駐軍地,怎圍攏了這麼許多百姓?可是出了甚麼事?去瞧一瞧。”
阿達將車停靠在路邊,向穆清道:“娘子且坐坐,我去去便來。”
車內悶熱,坐了一會子,阿柳耐煩不住,又撩開簾幕去看,正看見阿達急匆匆地快步回來。到了近前,他皺眉道:“改換條道走罷,前頭百姓鬧事,抬了一具屍體擋著路。說是位甚麼醫士給治死了的,我瞧著麵善,好似,好似就是那位來替娘子診治過的醫士。”
穆清一聽,無二話,立時就從車上下來,快得阿柳來不及開口喚住她。見她抬腳要往那人堆裏去,阿達忙說:“娘子莫去,那死去的人,形狀可怖,許是死了有些天了,當下天熱著,莫教那氣味衝著了。”
“無礙的,我隻遠遠地瞧上一瞧。趙醫士手段高明,怎就治死了人呢,定是有些誤會在內裏。”
阿達眼見攔不住,隻拿眼去看阿柳,原是想讓她去攔。阿柳深知穆清的脾性,這哪裏是攔得住的,故並不加攔阻,隻豎起眉毛衝阿達道:“還不趕緊跟著去。”他如夢方醒,趕緊隨在她身後,替她撥擋人群。
穆清穿過人群,走到中間。那趙蒼正被兩名漢子抓住兩臂,扭於身後,他試圖回頭向那兩人解釋,卻是徒勞。再看看地下,果有一具屍體躺在薄木板上,五六十歲上下,無布帛遮蓋,麵色紫紺發烏,眼不能閉,直瞪瞪地朝上翻白,似是臨終前受了極大的痛楚。這副形狀教她猛吃了一驚,一下手心發起冷汗來,無端想起了老菜頭那客棧後院中的搏殺,長刀握在她手中刺穿那侍衛的咽喉時,他亦是這樣瞪大了眼看著她。
民眾的吵囔聲,將她從驚駭中拉回來,她勉強定了定神,左右看了看,能看到的最大的武官,僅是一名淺青服色的副尉,或隻是一名執戟長,正不知所措地操手立在一邊,看來是指望不上的。另有一名中年漢子,一手端了一隻土陶碗,另一手隨著他激憤的話語,來回揮舞著,土陶碗內的濃黑藥汁不時潑灑出來一點。
“家父前幾日咳疾,因這醫士四處宣揚,說瞧病不收診金,便使他看了。哪知按著他的方子抓配了藥來吃,吃了三天,忽覺心痛難忍,半夜叫痛,不及另再請醫,豈知天未亮,人便已僵直了。大夥兒看看這麵色烏紫的,可不是他這藥毒害了?”那中年漢子紅著眼睛哽著嗓子道,邊說著邊舉起手中的土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