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千金散盡(一)(2 / 2)

至三更,門被開了一絲縫隙,阿達悄無聲息地從門縫處閃身進來。穆清了無睡意,正坐於院中的胡床之上,一時愣神,一時思索,隱約間又覺得聽到外頭有些異常動靜。瞧見阿達進來,趕緊起身上前。“如何?”

“她帶著那位小郎候了約莫一個多時辰,離開時帶了怨怒。我尾隨著她一路至長史府……”阿達頓了頓,轉過眼借著月光看了看她的臉色,“待她回府,長史府已是一片狼藉,地上躺倒了好幾名府兵,物什散落一地……”

“不必說了。”穆清擺了擺手,閉眼重重呼了口氣,她不願知曉長史府情狀,亦不想聽聞長史夫人在驚聞噩耗時的惶恐哀痛,知道她未在這一場劫亂中枉送了性命便好。

打發了阿達去後,她又在院中獨坐了片刻,月已漸偏西,杜如晦仍未歸。她又再歎息,驚覺今日竟不知歎了多少回,遂苦笑著搖了搖頭,慢悠悠地回屋去睡下。

也不知在床榻之上平直躺了多久,直到外頭報過四更,才開始有些迷糊起來。忽聽見有人進屋,也不掌燈,摸著黑悉悉索索了一陣,又在床榻邊緣默坐了一刻,才帶著一聲疲憊的鼻息在她身邊躺下。

熟悉的氣息頓將整個床榻籠罩,穆清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著,深深吸了吸鼻子,隻覺這再熟悉不過的氣息中,仿佛略微帶了一絲血腥氣,淡且縈繞不絕的。也不知怎的,她心頭泛起一陣異樣的恐慌,忙翻身依偎進他懷中,緊緊地摟住他的臂膀。

第三日天甫透亮,唐國公整肅了二萬軍兵,浩蕩蕩地出了城門。依舊是兩隊騎兵,兩隊司旗官開道,唐國公身後隨著李世民杜如晦等人,再往後便是驍騎營的精兵,隻這些精兵早兩日已被悄然撤換成另一批,真正驍勇善戰的皆被留在了弘化郡的駐軍營內。

穆清坐的馬車在整個隊伍的最後,阿達駕車,阿柳阿星伴著她在車內。前頭另有一駕馬車,卻是一駕囚車。那張長史當是受了刑,渾身的血汙,三魂七魄早丟了一半,命了去了四五成,頹唐無力地癱坐在囚車內,瑟縮成一團。

將要出城時,一名發髻散亂的婦人,抱著一個孩子,哭哭啼啼地追上來,大聲喊著甚麼。穆清命阿星放下窗格上的紗幔,轉身背靠在車壁之上,不願見,亦不願聽。

昨日留守府衙遣人送來六枚五兩的小金餅,遞話說是二郎歸還軍中製夏衣的錢款,穆清隻將其中一枚兌化成了五十緡錢,裝了一匣子備在途中使。剩餘的五枚,令阿達在街上差了個不相幹的人,送予了長史夫人,傳話與她,望她能有個依托,好好過活,莫再教幼子爭名沽譽,遠遠地離了朝堂官場是正經。

行至北地郡境內,不出兩日,那駕囚車便不見了蹤影。賀遂兆過來與她說話時提及,隻說張長史畏罪自戕,因天氣炎熱,不能久停,便派了飛騎向東都報信,應準了就地掩埋。穆清興致缺缺,並不願多說,他提過就罷了,無人再言及張長史一案。

在路上緊趕慢趕地行了幾日,這時節本該是麥浪翻黃,穀穗低垂的時候,這一路,竟是田無良田,滿目的墳塋有如一塊塊補丁,散落在田邊地頭。或有幾片盡心耕種過的,也不過是稀稀拉拉,無精打采,且田間勞作的幾乎全為農婦。

再行一兩日,外頭的情形漸好起來,官道也寬闊平實了不少,眾人皆知,東都已是不遠了。

果然不過半日,遙遙地便能望見巍峨高峻的城樓,編插王旗。城樓上當值的兵夫,事先接了信,早早地清了街麵,不許平民任意穿梭,進出城門隻得從側角門行,空出主道,迎入軍隊。

尚離了很遠,穆清便隱約瞧著城門樓上有些怪異,因入的是東城門,她屢次往複,亦曾私下上過城樓送行,卻不記得城門樓下有甚懸掛的物件。正兀自疑心,杜如晦自前頭折返回來,躍下馬來,將馬交予一邊的一名副尉,便坐上了馬車阿達身邊另一側的車轅。

“怎不隨軍走了?”穆清撩起簾幕問到。

“李公直往朝中去交付兵符,我無官職,自不必入宮述職,咱們先回去。”說著他向前仰望了一眼,急急地要放下簾幕,“你且進車內……”

這話說得已然遲了,他回身要放簾幕的時候,穆清已被前方城門樓前的一幕震住了,擰著眉頭,緊縮了瞳孔,直愣愣地跪坐在車內。不必說她,便是阿達亦驚愣得停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