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正入小雪節氣,西邊橫吹過來的風中,涼意濃重,寒意漸成。幹冷幹冷的風吹得人臉上發澀,街麵上行走的人越發少了,左右不過是些大門戶中的采買,再就是寥寥無幾的小門小戶中的日常添補,故大市延及正午方才熱絡些,下午申時過半,人皆散去,各肆各鋪也早早地上了門板,閉門歇業。
連年累月的戰亂,致使商道阻斷,商戶們俱不願出遠門行商。晉陽算得上是座大城,以往商客往來,商隊緩滯於城門下的景象,也因這世道動蕩,許久不見。所幸晉陽向來為儲糧重鎮,周遭的亂賊流寇早兩年已教唐國公剿滅了個幹淨,之後便還算太平,農耕畜牧未斷,勉強能自給自足。
長孫氏倒不愧了她的賢良好名聲,眼見著入冬,手腳敏捷地置備下了炭條肉食米糧等日常所需,忙碌了幾日,但凡家中有隨著李氏出征的將士,有家眷留守晉陽城內的,依著軍中品階高低,皆得了她一份撫恤。雖無非是些日常嚼用,卻教那些家眷們感懷涕零,家書消息傳至軍中,將士們亦無不更添了一份效忠。
穆清這邊的一份撫恤,較之尋常自是要豐厚許多。長孫氏特意寫了帖子,客套地寫了一堆府中雜事繁忙,實是騰不出空來,故請了阿月代跑這一趟,還望見諒等話。穆清心底透亮,長孫娘子這是念及阿月與她許久不見,府中除開李公的如夫人們,如今更有大郎的內眷,相見著實不便,故借了送米糧的差事,使阿月回來一聚,倒難為她一片用心。
果然阿月回來同她與阿柳相聚半日,除了滿滿兩車的米糧炭條等物,另有陣前消息若幹,穆清也不容她歇息喘氣,直拉著她,事無巨細,要她細細地說了一遍,方才安心地舒了口氣。
“可見,以晉陽城為據,並非拍著腦袋胡亂定下的,能使糧草不斷的地方也就那三四處,掰著手指頭也數得過來。晉陽算得上一個,洛口倉也是一個。”次日閑來無事,穆清裹著擋風的大氅,手中捧著燒暖的小手爐,坐於院中太陽底下,同阿達閑說戰事。
“可洛口倉卻要遠勝過晉陽去,天下糧米最後不都在洛口倉內了麼?”阿達對著陽光,眯起眼,手中細致地擦拭著一套細鱗甲,若非杜如晦千叮萬囑要他看護家小,恐他此時早已重披戰甲,陣前衝鋒去了。
穆清在明豔的陽光下伸了伸手腳,舒展了一下略顯沉重的腰肢,“為此說李密舍不下洛口倉,寧願與王世充在東都耗時耗力,他便是教那黏黏的米糧粘住了腳,走不動道了,遲早要為此所累。恰又替李公爭取了時機進占大興,壯大擴充兵力,待李公強盛之時,李密與隋軍早已相互耗費殆盡,無力抵抗李公的唐軍。”
阿達微扯開嘴角,“這便是阿郎所說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典故麼?”
穆清笑著直點頭,瞥見他手中的細鱗甲,忽想起一事來,忙停了笑,“昨日太守府來送消息的人說,英華已從大興城外的樓觀城先往河東報信,眼下正隨著二郎沿渭水返往樓觀城,隻待時機攻城。”
阿達滿意地點點頭,轉瞬又粗聲歎息,抬頭望望在院中頑耍的拂耽延,“隻可惜阿延年歲太小,若現下已到束發之年,定是要讓他去沙場曆練曆練,兒郎便該當如此。”
“要我說,成日介舞刀掄棍,倒不若隨著阿郎與七娘多習學習學,那些個道理,統兵打仗的門道,怎麼也比光知道使蠻力的強。”阿柳從後院轉出,正聽見阿達的感慨,忍不住出聲打斷他。
她與廚娘共抬了一口大缸,連拖帶搬,累得氣咻咻。阿達忙起身走上前,隻一人便輕鬆鬆地將大缸搬至阿柳指予他的位置。
“若無蠻力,卻也辛苦得緊。”放下大缸時他悶聲回了她一句,惹得穆清咯咯直笑,阿柳一手叉腰,一副氣結的模樣向她道:“七娘你瞧瞧,往常隻覺他憨實,如今也學得牙尖口利,竟懂得拿話來噎人。”
穆清不與她論,指著大缸問:“這是要作甚麼?”
“昨兒太守府送來的那些豚肉,另幾隻野雉麻鴨,一時哪裏就吃得完這些,今日正是小雪,剛好治下醃肉脯。”阿柳口中應著,手中也不停歇,絮絮地說了一陣,穆清隻笑盈盈地聽著,時不時地問上兩句無關緊要的。
阿柳忽然停下手,放下手中正醃製的豚肉,試探著問:“我聽太守府的人說,說阿郎在軍中立下個勞什子的,甚麼狀來,可是押上了性命的,阿郎一向端穩,這回怎,怎……”
穆清不以為然地淺笑,“軍令狀。他願立便立了,既立了,還敢以命來抵,自是十足把握能應付得來,也無需咱們替他白操勞了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