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倚在門邊,便這麼靜靜地瞧著眼前的這對父子,金秋的暮光將他們的笑容勾勒得如此鮮活生動,瞧得她的心柔軟成一團絨毛,她不忍發出一絲動靜,深怕驚擾了他們,使得眼前的一切皆成了破滅的幻影。
不出多時,杜如晦扭頭間驀地望見倚門而立的身影,朝她溫潤地一笑,輕輕放下仍在歡鬧的四郎,蹲聲附在他耳說了一句,四郎笑著用力點了點頭,轉身喚過一聲“阿母”,便牽著乳母的手離去。
穆清自出神中醒悟過來,卻不知為何,方才那溫情祥和的一幕並未令她安下心來,反倒起了更大的彷徨,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腔子裏的一顆心仿佛在四處晃蕩,怎麼也抓不住它似的。她幾乎下定論,在那幻境般的家常情形後頭,必有一番滔天的巨浪蓄勢待發。
“用過飯不曾?”她強抑著心頭的不安慌張,努力揚起笑臉,柔聲問道。
杜如晦走上前,也不避諱仆從們,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在承乾殿內胡亂吃過幾口,到底比不上家裏的,走,我陪著你再用一些。”
“你大約是惦記著前些日子新釀得的桂花酒漿罷。”穆清輕聲挪揄,口中微微發苦。
早有婢子在案上置好了酒具,白瓷皚皚,酒漿燦燦,金色的桂花釀在瑩潤如玉的小盞中暈出一種奇特的溫暖的感覺,隨著杜如晦的手腕轉動,酒漿流轉,金桂香氣四溢。
穆清默默地低頭吃了一陣,實在食不知味,終是忍耐不住,擱下手中的筷箸,執起麵前的注滿金色酒液的小盞,仰頭閉目飲下,借著未退散的酒氣,咬牙問道:“今日之事,可成了?”
杜如晦一副被問得猝不及防的神情,點了點頭,又搖了兩下頭。
“這是何意?”穆清迷惑睜大眼,直直望進他眼裏。
杜如晦隻覺目珠深處被她望得隱隱脹痛,“聖上終是未作定奪,隻拘了各人在各自府內,無詔不得入宮,不得相互走動,不得擅出長安。”
穆清怔怔地坐著,一時不知該說些甚麼,旨意著實尋常,波瀾不驚輕描淡寫,與之前她預想的千鈞雷霆,天威震怒相去甚遠。難不成數年前那雄壯威武的唐國公,在登上帝位後當真急速衰老了麼?已經無力動手收拾自己兒子闖下的大禍了麼?
“穆清……”杜如晦低低地喚了她一聲,猶豫一息,仰頭翻手又飲下一盞,放下杯盞時麵上已一片平靜,“被拘在府內不得擅動的人,並不僅是名冊上提到的諸臣,還有我。”
穆清冷不防打了一個寒噤,不由自主地轉臉朝外頭瞧了一眼,天色已暗,院中吹過第一陣早秋夜間的冷風,帶著蕭瑟感襲入屋子。原來唐國公果然不是原先的那個唐國公,而今他是天子,是聖人,不必威武相挾,隻須不冷不淡的三兩句話,便將眾人性命捏住,這原比甚麼天威雷霆可怕得多。
“眼下該做的我都已做盡了,剩下的惟有在此靜候著旨意罷了。”杜如晦輕笑數聲,帶著些許自嘲,“隻是又帶累了你擔驚受怕。”
“我何時怕過?左不過是在你身邊伴著,天塌了我尚能在你背後躲一躲,還有甚麼值得驚怕?”穆清整了整麵上複雜的神色,重又換上淺淡溫柔的笑意,抬手替他麵前空空的杯盞中注滿酒漿,又替自己注了一盞,執起杯盞,向他一抬,也不等他回敬,兀自飲下了一盞。“若必定要說怕,我此生最懼的,便是不能時時在你身側相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