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坊深處靜悄悄地渡過將近十日,這十日內長安城內驟然掀起了血雨腥風,數座宅邸在一夜之間成了空宅,幹淨透徹,無罪名,無宣旨,無審問,無殺戮,一切都平靜如水,而宅中的人卻帶著皇家最醜惡的秘辛,了無痕跡地在這世上消失。
及到第十日夜間閉坊之後,忽有一小隊軍卒自坊外開進。坊中各家瞧見著架勢,不由皆約束了自家的仆從奴婢,緊閉了大門,不教家人隨意在坊內走動。
偶有幾個膽大又實在好奇得緊的,禁不住探頭張望過一兩眼,進坊的軍卒不似尋常出兵打仗的那些,一個個金鎖細甲覆身,一色的棗紅大馬,齊整體麵,竟是鎮守大興宮的左右羽林軍中的一直。有人認得領頭的那位,正是聖上身邊頗得倚重的寧遠將軍,賀遂兆。
這一支羽林軍直直地衝著永興坊內裏無牌無匾的那家奔去,好事張望的俱急忙縮回了脖子。那一家原就古怪得緊,如今竟招來了聖上親衛,大約是出了些大事,或許明早便能看見被夷為平地的府宅,滿地橫陳的屍身。這是自然而然的聯想,方才那幾個探望的腦袋此刻不約而同地沁了一鼻子汗出來。
因已入夜且尚不算太晚,杜宅內燈火自然是透亮的,府宅內管事的杜齊先頭得了報,忙稟明了正院內的杜如晦與穆清。穆清心內一頓,便是此時了。來不及多作感慨,她急忙攏發扶簪,一麵喚來幾名家仆,差遣了往各院去傳話,務要大家冷靜從容。
賀遂兆在距杜宅百來步的地方帶住了馬韁,抬手示意禁軍們停駐稍候。他腦中反複浮現出那張淡泊精致的臉,無論何時她都帶著清荷般淡雅的氣韻款款而行,淺淺而語,他如何都不能想見她遭逢巨變驚恐失措的模樣,更不願她的狼狽落入旁人之眼。幸而天不負人,聖上竟將這趟差事指予了他。
他在馬上默坐了片時,前頭杜宅的燈火漸次增亮,比之方才整座府宅亮了足有一倍。賀遂兆暗自點了點頭,她大約已準備好了,至少,杜如晦已準備好護她安穩。於是他緩緩地抬起手,無力地揮了一揮,踢踏哢嚓的響動再次打破永興坊的沉寂。
待賀遂兆在那扇平實的烏漆大門前勒住馬時,大門正緩緩而開。他自馬上躍下,身後的羽林軍們出宮辦這類差,一向趾高氣揚,絕無門前下馬的慣例,此刻見統領的寧遠將軍下了馬,他們卻不好繼續在馬背上昂首端坐,隻得一一下了馬,帶韁而立。
大門開啟處,火光一片,杜宅中所有的人似乎都聚在了門前。護宅和仆役齊齊地舉著燈火在大門兩側立成兩列,後頭垂首默立著兩列婢女仆婦,中間空出一條道來,隻見杜如晦與穆清二人相視一望,並肩穩步走出,後頭跟著杜構、杜荷、英華,及被母乳抱在懷中睡眼惺忪的四郎。杜齊、阿達阿柳夫婦並拂耽延,緊緊隨在最後。
個個俱衣裳頭麵齊整,神色從容,不見一人因慌亂四處亂竄的,那些婢仆雖難掩緊張,卻仍能在原處站穩了腳。這一府的氣勢,倒令羽林郎們不由收住了腳步。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四處查抄滅族,所見所聞無不是驚叫慘呼,抱頭躥逃,隻這一處,竟氣勢依舊。羽林軍中多有晉陽起兵時的舊軍,自是有人識得這一府的家主,再越過前頭的人,望見英華寒冰一般透亮冷冽的眸子,一時無人敢妄動。
“賀遂將軍深夜造訪,可有要緊的旨意來傳?”杜如晦上前一步,抱手禮道。
這一句將賀遂兆乍然驚醒,他匆匆掃過一眼杜如晦身後的穆清,雪亮的燈火照耀下,她神色如常,唇邊一如既往地半含了一抹淺笑,便是發髻邊那支幾乎不離身的寶相花金珠簪子,亦紋絲不動地在簪在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