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霎時如釋重負,從袖中抽出一卷絹布敕諭,抖展開來。烏漆大門內所有的人均跪伏在地下,家仆們並不十分能懂這敕諭的意思,穆清卻低著頭,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聖上在敕諭上先是大加了一番斥責,最後的罪名歸集在了“挑唆讒言,令皇子失和,妄議宮闈,使蜚語亂起”之上。穆清暗自思忖,這罪名不痛不癢,無關緊要,頂多就是領一通訓斥,罰一年奉餉罷了。
再往下聽,“……陝州總管府長史杜克明,褫奪官職……逐出長安,無詔不得回,不得私下與諸皇子相見,互通有無……罰無累及家人親族……”穆清立時便省過味來,暗暗鬆了口氣,這是要將他推出皇子爭鬥的中心,一麵好剪斷秦王的羽翼,另一麵也算是放了杜如晦一條生路,隻要自此隱沒,不再卷入朝堂的明爭暗鬥,後半生平淡安穩,也很是過得。
穆清心念暗動,自想著李公總還是從前的那個李公,臨了還念在這勞苦功高的十來年,予了他們一條道走,如今天下已大定,也不負了他早年的宏願,功成自是身退時,倒不若……
她心底生出幾分別樣的期許來,轉臉去看杜如晦,火光將他眉間的川字印勾得愈發濃重,這道敕諭他竟似早先已知曉了一般,不見絲毫意外,亦不見鬆弛,隻定定地出神,仿若石刻出的人形。
賀遂兆念完敕諭,在場所有能聽明白的,幾乎都緩緩鬆下懸吊著的心。同來的羽林郎們一聽今晚不必造這一場他們百般不願的殺戮,俱暗自高興,依著賀遂兆的吩咐,隻將杜府團團圍住,待到三日後將杜如晦遣送出城,方算完了差事。
闔府上下一一散去,各人仍回舊處安歇,隻待明日一早聽候阿郎娘子的吩咐行事。杜構杜荷二人一齊向杜如晦行禮告退,意態闌珊自不必說,適才褫奪官職的話聽得他二人如聞驚雷,自怨怎會入嗣了這府裏,心中萬般懊悔,猶如油煎。
杜如晦如何瞧不出這二人的意態,原想訓誡兩句,一時當著諸多外人,也不能說甚麼,隻略皺起眉頭,揮了揮手,“回去歇息罷,萬事明日再作理論。”
穆清從乳母手中接過四郎,邊哄邊朝內院走。她原以為四郎年紀小,這一番折騰少不得要唬著他了,怕他夜啼驚哭,不想他卻未見受驚,隻是揉了揉眼睛,不明就裏地四處瞧著,既這般,穆清也便安心回正院。
正院書房的燈火仍亮著,素色紗糊的窗上投射出兩個人影,隻需一眼,她便能認出哪一個是杜如晦的身影,這本事還是十年前在東都住著時練就的,猶記得他在書房內伏案,沉思,閱書,她便在外頭的院子裏坐著,不時地放下手中的書冊,隔著窗紗悄悄凝視他的身影,在心裏細致地描繪他的輪廓。而今十年光陰流逝,雖說他鬢邊已顯出了幾絲早生的白發,身形卻與十年前一般堅毅沉峻,分毫未變。
她扯起身上的帔帛,小心地拾步走上台階,忍不住抬手就著窗紗上杜如晦的影子勾畫起來,自襆頭下飽滿的額頭,至高挺端直的鼻梁,微翹的下巴,渾厚的肩臂,一動不動的影子,更似大石鏨刻出的一般。
忽然書房門微動,賀遂兆從裏頭走出來,穆清被驚了一跳,忙縮回手,訕訕地行了個禮,“賀遂將軍。”
賀遂兆迷惑地挑了挑眉,“方才正與杜兄說話,來了怎也不進去坐?立在外頭作甚?”旋即他看見了她身側窗紗上的影子,想到剛才猛見之下她慌忙縮回的手,恍然大悟,微笑漸漸化成一個苦笑,頓了一兩息,好似很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我不便久留,這便告辭,入秋夜涼,快進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