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雨絲稀疏散亂,打不濕地麵屋頂,卻略解了解連日的秋燥。
穆清在宅子裏遊魂似地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杜構杜荷兄弟二人的小院子還亮著燈,遭逢突變,榮華富貴夢猝然教人砸碎,隻怕他們心裏也不好過,杜如晦如今雖是他們的父親,他的生死榮辱,大約他們也並不十分在心。
四郎屋子裏的燈燭已滅,到底是稚童幼子,天塌陷了還有父母替他撐著,依然能酣甜入睡。這般一想,她倒也不能太過責怪杜構杜荷,雖給了他們家,但畢竟內心裏是彷徨無靠的,更不必說是她親手送走了他們的生母。
正院書房她不敢再去抬眼望,自誓死相隨的話一出口,她扭頭便奔出了書房,顧不得身後傳來杯盞砸地的脆響,同那帶了急躁和怒意的深重歎息。
她在這宅子內住了近三年,素日裏常覺著宅子過大,嫌操持著瑣碎太多,恨不能辟一半宅院出去才好,眼下卻又覺著這宅子尚不夠大,整走了一圈,竟無處可去了。
“七娘?”
恍惚中,不知從哪一處傳出一聲喚,穆清驀然抬頭,循著聲音望去,這才意識到無知無覺中竟已走到了二門。羽林郎們在府宅外頭圍守著,大門至二門口的前院騰出了一間西麵的耳房,暫作羽林統領的休憩所,直至完差。
“七娘這是要出門?”賀遂兆獨自一人坐在耳房外簷廊下的石階上,眯起眼睛朝蒙蒙細雨中望了望,抬手試了試簷廊外雨絲的大小。
穆清駐了足,屈膝行了禮,“隨意走兩步罷了,不想驚擾了賀遂將軍,是七娘莽撞了,這便要走的,不打擾將軍安歇。”言罷轉身要走。
賀遂兆忙站起身,“並不妨事,平日相請不著,既偶遇了,還敢請夫人賞個臉麵……”說著他指了指身邊空出的一側石階。
穆清轉回身子,一來此刻她確是無處可去,二來太子設伏的事她無人好商議,賀遂兆瞧著雖不著調,卻是能足信的,於是她緩步向他走去。
賀遂兆見她果真肯踏上石階,不覺一愣神,又驀地反應過來,慌忙拂下肩頭披著的一襲單袍,略一折疊,鋪在身邊的石階上。“夜涼如水,仔細受了涼氣。”
“有勞將軍。”穆清淡淡一頷首,也不同他多客套,偏開半邊身子在那單袍上坐下。
“七娘……”前院雖有石燈照亮,穆清卻有意不去看他臉上的神情,隻聽見他略帶無奈的口吻低語道:“世人皆道賀遂兆放浪不羈,敢問七娘,你我相識十年,雖愛慕至深,在下可曾對你有過不軌之心?你與杜兄情深意重,我又豈有不明白的?七娘何必總以寒冰冷霜待之?”
穆清沉默許久,暗忖自己果然不如他來得磊落大方,他愛慕便直言愛慕,想要讚譽便盛讚,如此熱烈直白,卻從不遮掩覬覦,更不曾蓄意做過甚麼陰私之事,自己一貫刻意的淡漠倒顯著有些多餘了。
等了她半刻,仍不見她出聲,賀遂兆知她因眼前的難境,心緒必然不寧,當下也不多言,隻閉了口,靜靜地伴著她坐看雨絲在石燈忽閃的火光下飄落,岑寂在簷廊下慢慢流轉。
隔了良久,一聲顫悠悠的歎息從她喉嚨裏吐出,仿佛一根弦線,在賀遂兆心底的血肉中拉動,使得他一陣發悶的絞痛。“你可知……”她將滿臉的痛楚埋在手肘內側,“他要撇開我,獨自一人去赴險。”
赴險?這哪裏是赴險,分明就是赴難。誰人不知毗沙門死士人數不多,卻個個狠絕如毒蜂,便是秦王的玄甲軍,亦未必能與之抗衡,更不必說他所統的那些個死士了,赤膽忠心有餘,凶橫陰毒卻遠不如。
“杜兄或自有他的鋪排策畫……”這話他自己都覺著蒼白,遂隻說了一半,搖著頭再說不下去,偏頭正瞧見火光將她麵頰上將將劃過的一道淚水映成了血一般的紅色。
“七娘,你莫要胡思亂想,杜兄吉人天相,幾次險境重生,未必就有你料想得那樣糟。”賀遂兆別開眼,將視線移到他處,不免有些心虛。
穆清反而輕輕哼笑一聲,“枉你一向少有顧忌,我隻當你從不會藏瞞搪塞,何時也學得這般牽絲攀藤的?”
“怨不得杜兄感慨,倒是望你偶有遲愚,偏你事事洞若觀火。”
穆清心頭一凜,原他們早已商議妥當,這事再無反轉的可能?
賀遂兆斂去才浮上的一絲笑,正色道:“杜兄說你定不會依從,再三囑托於我,倘若你果真要跟隨他出城,便由我擊倒了你,妥善安置。原不該使你知曉,隻是,隻是……我另有法子使你二人皆能平安出城,怎奈杜兄執意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