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李代桃僵(二十五)(3 / 3)

車簾幔忽然被打起了一小角,有人探頭向內一望,車內一片暗色,實也瞧不出甚麼來,又一聽是染了病的,盤纏的兵卒隻覺晦氣,放下簾幔不耐煩地揮手,“快些走,莫耽誤了後頭出城的人。”

車身晃了兩晃,又向前挪動起來,穆清頓坐下身子,鬆了口氣。杜如晦卻又動了動身子,好似極不舒服地擰起了眉頭,眼見著就要醒轉,穆清心下不禁發急。

出城門後的官道平整緊實,兩駕馬車不停歇地一氣兒奔出七八裏,一路暢行並無異常,再往前兩三裏,便要出了長安的地界,穆清撩起簾幔左右望了一圈,官道上平靜得如同任一個尋常的日子,甚麼毗沙門死士,甚麼太子伏擊,仿若從不存在。

“可有看見賀遂將軍的那駕馬車?”穆清探身問向阿達。

“一路都不曾瞧見。”阿達回道,口氣中亦是帶了重重的疑惑。“娘子,你瞧!”忽然他抬手以伸出馬鞭指向前頭不遠處的一堆人群。

穆清極目望去,隻見有十來個人,圍攏在一處,隔了一段距離,卻瞧不真切。“怎有那麼多人,咱們小心著些。”

“娘子……”阿達語氣沉重地喚了她一聲,“恐怕,恐怕是……”他吞吐著不知該如何往下說。

“是咱們家的馬?”馬車又跑向那堆人跑近了些,穆清已能清晰地望見路邊地下橫躺了一匹棗紅的大馬,一股子焦糊的氣味向她飄散過來。

不必去翻看馬蹄上的鐵掌印記,阿達也認得這正是自家的馬匹,馬身上雜亂地插著數十支羽箭,大約是箭鏃上淬了甚麼毒,翻到在地的棗紅馬看似早已氣絕,吐了一地白沫。馬屍身後頭黑漆漆的一團,依稀能辨是駕車,近了才看清,那駕車已然焚得隻剩了半邊框架,焦糊的氣息便是出自這裏。

“阿達,阿達,快停車!”穆清一下鑽出車廂,急喊,“快去瞧瞧,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阿達帶停馬車,卻不敢擅離了她,正猶豫,後頭杜齊駕著車趕上前。杜齊敏捷地自車上跳下,“阿達你莫離了娘子,我去探一探。”

他小跑幾步,鑽進人群,三轉兩轉,尋到個老者。穆清在車上遠遠地瞧著他將老者帶至車邊。那老者行到車邊,顯然驚魂未定,麵帶驚恐,顧不上向她行禮,比手畫腳地演說了起來。

“小老兒原在路邊支棚賣茶,兩個時辰前,那駕馬車才過了小人的茶攤子,便有一陣亂箭射來,小人因駭怕,便躲了起來往外瞧。射了一陣,馬和車夫摔在地下死了,一夥強人自路邊野地裏奔出,還未奔到車前,這車邊便自己燒了起來,火勢太旺,那夥強人一時過不去,待燒盡了,他們自那車裏扒拉出了一團焦黑得不能辨認的東西,他們翻騰了一陣,從那團焦黑中拿走了幾件物什。小人耳力不佳,隻依稀聽得他們說那是甚麼‘杜長史’,拿走的那些仿佛是這位杜長史的名章印信等隨身之物。”

穆清身子猛地一晃,一下靠在了車廂架上,那老者一驚,不敢再往下說,恐慌迷茫地朝杜齊望去。“你接著說你的,說仔細些。”穆清坐正了身子,緩聲向那老者道。

“那時官道上又有車馬過往,那些個強人也不多留,待他們走了,小人壯著膽子上前去瞧,可把小老兒唬著了,那焦黑之物,竟是一具燒得不成樣子的屍身,那駭人的樣子……”說到此處那老者不禁打了個冷噤,眼睛失了神。“隔了不多久,官家來了人,帶走了那焦屍,小人親眼瞧見,那焦屍手中掉下了一塊燒黑糊的糕點,當真是詭異萬分呐。”

“休要渾說,唬著了我家夫人。”杜齊輕喝一聲,帶走了那老者,他猶喃喃辯道:“如何渾說了,小人確是親眼瞧見,半分不錯的……”

他竟將自己焚的麵目全非,來造出杜如晦已亡的場麵,騙得太子撂開手去。根本就是打一開始便定好的主意,根本沒有任何勝算。穆清身子抵著車架,呆若木雞,一行眼淚自眼眶內滑下,卻絲毫不覺,她咬著牙,嘶啞著喉嚨低吼道:“賀遂兆!你誆騙我!”作勢就要往車下撲。

阿達慌忙探臂攔住她,“娘子,千萬忍耐住。咱們快走,賀遂將軍如此……正是要移開那些人的注意,好教咱們得空子避逃。”

她被阿達攔擋這,爭持不過,隻得向那燒毀的車駕投望去,眼中滿是淚水,糊住了視線,甚麼都瞧不清。

阿達一振臂,將她推回車內,揚鞭驅動馬車,急速向南繞行。

穆清猛地跌入車廂內,整個身子不能自控地向後仰倒去,原以為會撞擊到硬實的桐木車壁上,她閉上眼,任由身子被甩向車壁,仿佛猛烈撞擊的疼痛才是她所期望著的。

卻不曾料到,期望的疼痛並未到來,整個人跌入了一片渾厚溫暖中,熟悉的氣息立時從四麵八方包裹住她。她睜開眼,抬頭正對上杜如晦無底深洞般的眼眸。

“我……我將事情搞成這副光景,你若怪我,我絕無怨言。”不知他何時醒了過來,她頓時不敢麵對,心口一陣陣地絞痛,“可是你還活著,還好好地活著,我便永不後悔做了那些事。”

杜如晦抬手以掌心覆蓋住她紅腫得不成樣子的眼睛,手心裏的凉濕教他猶如剜心。“不必說了,原是我的不是,教你一人承受那些事。對不住,穆清,是我對不住你……”

穆清心底抽絲一般抽出最後一絲疼痛,他在說著的話,他的臉,連同他身上令她安定的氣息,瞬間消失不見,她將自己拋入一片無邊的黑暗中。

此刻另有一駕馬車,奔馳在燦如黃金的銀杏林道上,皇家的威儀使得路上的車馬行人無一敢與之同道而行,馬車所過之處,揚起一地碎金,一直延伸至盡頭的禁苑宮牆。

“四郎要與姨母一同住在弘義宮麼?”車中的孩童仰起光潔圓潤的小臉問道。

“四郎不喜歡和姨母一處麼?”披慣了戎甲的肩膀在豔色的寬袍深衣下不自在地抖動了兩下,牽得頭上長長的步搖亂顫。英華幹脆探頭出去張望一眼,弘義宮的輪廓已在遠處顯現。

身邊的四郎扯了扯她的衣袖,“往後四郎要跟著姨母學拳腳騎射,也要好好念書,好快些長大去尋阿爹阿母。姨母你可應了我?”

英華暗自歎息了一聲,笑著捧起四郎的小臉,“姨母自是應的。”

車轍上最後一片金色的扇葉被軋入了黃土道上,馬車不帶一絲猶豫地駛入弘義宮的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