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七年的夏天竟是出奇的涼爽。滿洛陽的槐樹長到了極盛,樹葉子未經烈日炙曬,反倒浸潤了幾場酣暢淋漓的大雨,越發的青嫩欲滴。
許是因靠著洛水,緊鄰南市的思順坊中,槐樹生得尤其好,枝葉舒展,華蓋重重,使得思順坊較之旁的市坊,更添幾分綠意。
這日清早,阿柳殷殷地望著將滿十歲,個子已快與她同高的兒子坐在院子裏背書,又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日子,想來七娘與阿郎原講定的歸家的日子都在今日。她自後廚取過一隻竹籃,挎著往後院去捋嫩槐葉。
天雖不熱,到底是盛夏,二人在外頭奔波了幾日,既歸了家,總要有一口清爽新鮮的吃食才好。大暑天裏,沒甚麼能比一碗湃過兩遍井水的槐葉冷淘更適宜的。
阿柳踮起腳,盡力去夠枝葉間最嫩的葉片。這三年來,她眼睜睜地看著穆清時常對著阿延或坊間別家的孩子發怔,每自長安回來後,總要失魂落魄上三五日。又瞧著阿郎****在思順坊與天策府之間奔忙,有時至深夜閉坊後方回,回至宅中後,書房的燈火常徹夜通明。她也會跟著心焦,卻使不上力,能做的不過是將這個少有仆婢的宅子打理穩妥,飲食上料理周全罷了。
三年前,她跟著穆清與杜如晦自長安倉皇出逃,出了延平門,親眼見著寧遠將軍賀遂兆假扮杜如晦,自焚其身,令世人皆以為杜如晦已亡故。原以為向南折返,是要回餘杭老宅的,不料卻並未走遠,竟是徑直回了東都思順坊的舊宅子。
此後聽聞太子遣人往金城庾立的舊居去尋過穆清,也去餘杭打探過,皆未果,隻因忙著剿滅相州盤踞的劉黑闥,這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過後不久,穆清便每隔三五個月,換了裝,充在康家進長安的商隊中,混入長安,由弘義宮的宮人悄悄接進宮,去看一看四郎和英華,傳遞杜如晦的書信,並將秦王開設在洛陽的天策府的情形一一告稟。
阿柳精心地捋著槐葉的這會兒,穆清正隨著康三郎回東都的商隊疾馳在驛道上。雖說臨行離別時四郎懂事的話語,牽絆的眼神令她傷懷,卻到底是完成了一樁要緊事,距接回四郎的日子仿佛又近了一步,這使她心底快慰了許多。
如今太子與秦王相爭,朝中明著暗著心向秦王的不足小半,饒是如此,太子仍是忌憚秦王手中的兵力,偏還時常遭受弘義宮那邊的嚇唬,每覺得秦王將有異動時,卻又風平浪靜,白繃了一回弦。這三年裏他大約是受夠了,索性擅自將毗沙門死士擴充至兩千人,充作東宮守衛,明目張膽地駐紮在長林門,自號長林兵,聖上偶然得知,卻並不多加斥責。
因不見管束,他倒是得寸進尺了,左右平陽昭公主已故去,英華也早已褪袍,他便肆無忌憚地從驍騎營中強征了三百精銳,散入東宮東牆外的市坊,以備急用。聖上得知卻隻胡亂找了個替罪的,流徙千裏,便算了事。
便在這個當口,又無知無覺地遭了人算計:太子的長林兵統領楊文幹,昏頭昏腦地受了幾身盔甲,聽了幾句挑唆,吵著鬧著要替太子起事,請太子登基,甚至鬧得滿長安人盡皆知,直鬧到正於仁智宮消夏的聖上耳中,這才惹起了天怒,帶累了太子在聖上跟前百口莫辯。據安置在禦前的內監密告,太子在仁智宮伏地認罪,卻結結實實地受了聖上的一記窩心腳,幾乎昏死過去,又遭囚困於牲口房內,以麥草充饑,足吃了好幾日的苦,方才放了他出來。
李建成於困苦中醒過神來,心知自己是遭了旁人暗算,隻知此事必定是秦王幕府的手筆,手段迂回,看著甚是眼熟,卻查探不出是何人所為。待他一脫困回至長安,立誓要向弘義宮討還這一節。
殊不知,設計陷害他的那人,原不在長安,且在他忿恨得幾乎咬斷牙的時候,那人已翩然北行,隻攜了十名護衛,深入突厥北庭去了。
……
半溫不熱的水將穆清全身浸沒,一整日馬背上狂顛出的勞頓正慢慢地散去。阿柳伸手入水中,一麵替她揉捏幾下因握韁而酸疼僵硬的手臂,一麵問起四郎和英華的情形。
“英華將四郎教得極好,有四郎伴著,她過得也還算舒心,偶有些不痛快的,左不過是那些婦人間爭風所致,英華原不在意這些,不曾上心,倒也罷了。”穆清仰靠在浴桶邊,絮絮地說著。
阿柳停了手,倒認真起來,“每回總說秦王待英華極好,幾乎專寵……怎也不見她生養呢?如今已是二十四五的年紀,這可拖怠不得。”
穆清從未細想過這個,經阿柳一提,不由也怔了怔。果真是,英華進宮之前,長孫氏接連著誕下承乾、青雀和鶯歌,姬妾所出亦有,這三年間,竟是不見長孫氏再誕育子女,也未聽聞弘義宮何時添了貴子。穆清腦中不由浮起長孫氏如綻放至全盛的牡丹似的豔麗麵容,雖精心描畫得不見一絲疏漏,眼底的落寞卻是依稀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