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不語,阿柳撇了撇嘴,“難不成她還一心一念地想要往戰場上去?”
正說著,浴房外起了一陣動靜,好似是馬嘶聲,阿柳側耳聽了一會兒,笑眯眯地轉身去取了穆清家常所穿的素麵襦裙來,“許是阿郎回來了。你們兩個倒是會踩著前後腳,我去瞧瞧廚下備的熱湯還夠不夠阿郎洗塵的。”
穆清取過一方幹布帛,將濕漉漉的頭發一點點搓得半幹,穿上一襲水色襦裙,束起胸前的絲絛,突厥北庭的情形她倒絲毫不擔心,隻管慢條斯理地收拾妥當了,方才披散著半幹的頭發,出了浴房,踱上鄰水延伸的簷廊,因怕再出汗,慢悠悠地走著。
杜如晦顯然已洗濯一新,側對著她坐在麵水的半榻上,占據整個內院的大水塘子內不見了從前碧影搖曳的蓮塘盛景,隻剩了光光的水麵,偶有幾片落葉水草漂浮,連水鳥都不願多停留,隻飛快地掠過水麵,不知飛往何處去了。
穆清放輕了腳步,一麵走一麵打量前頭半榻上半月不見的身形,光是瞧這身姿,斷然瞧不出已在外奔波了半月的模樣,直到近前,能看清楚麵容時,才能在他端肅沉靜的臉上看出些許倦意。
“你倒洗得快。”穆清笑吟吟地走上前,探手觸及他微涼的脖頸,皺了皺眉頭,“怎又衝了涼水,雖說大暑天裏,畢竟不算熱,年紀又比不得從前……”
杜如晦微笑著拉下她的手,順勢將她帶坐至身邊,“快與我說說四郎形景如何,可開蒙了?學的甚麼書?身子骨如何?”每逢穆清自長安歸來,不論帶了多緊要的文書教旨,更不論長安風雲際會成何形勢,二人開口頭一句絕不提那些個事,而是極有默契地要將留在長安的那幾個孩子細細論說一番。
“已有這般高了,結實機靈。”穆清抬起手臂,在胸前比了比,“英華教養得好,每日裏跟著習練一遍拳腳,去時還給我演了一遍,氣力雖小,架勢卻是不錯。英華說上月秦王接下了修文館,授了虞公學士一職,統管修文館,阿構與阿荷一同進了修文館習學,好雖好,隻是……”
“隻是阿構阿荷與那些世家子每日同室而學,沾染了不少紈絝習性,又醉心鑽營,拉幫結派,時常結伴出遊、招搖過市?”杜如晦順著她的話一氣兒說了下來,仿佛親眼所見一般。
穆清無奈地點點頭,繼而抬起頭驚疑道:“你怎會知曉?難不成你見過他們?”
“想也是如此,又何必親眼所見。”杜如晦長歎一聲,嘴角帶起一抹苦笑,“帝都風氣向來如此,哪朝的世家子不是這般行徑。他二人自小養在杜陵,帶他們回來,我也未盡人父之責,不曾是暇管教過。現下在那處,英華如何管得住他們,隻求不出岔子,莫惹出甚麼是非來,安分守己的便已是大安了,置於心性習氣,這些個也隻得日後再慢慢教了。教我放不下心的倒是四郎,他尚且年幼,學甚麼樣都甚是快。”
穆清忽然撫掌笑起來,眼睛晶亮,“這你卻不必憂心了。可巧不過,虞公受職後一日,至弘義宮時偶遇了英華帶著四郎在外殿頑,虞公端的是好眼力,一眼便認出四郎是誰家的孩子。原說定的年後方開蒙,隻因虞公愛極,當即便要收了四郎親授課業,正逢秦王也在,隻教四郎行了拜師禮,此事便作成了。”
杜如晦心頭一喜,若換做旁的人,隻怕他尚不能放心,卻不曾料到虞世南肯親授四郎這麼個小童。虞世南忠直高潔,文詞之嘉,書翰之精,當世鮮有能有更甚於他的。
“那倒是極妙的,猶記得當年我投於恩師門下,便是經了虞公指點。再者,他曾師從你顧氏先祖,與你我所學所識係出一脈,想來日後四郎不至偏差太大。甚幸,甚幸。”此刻仿佛是杜如晦三年來最為開懷的一刻,說話間竟有些手舞足蹈。
穆清捂嘴輕笑了他一陣,經他這一提,腦海中無端地浮現出某個沉悶的午後,竹影斑駁中,她疑惑又好奇地聽見虞世南向她阿爹提及的那個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不願同濁世坑瀣一氣的新任滏陽尉,轉瞬二十年將過,緣何最初的那些細枝末節,如今憶來竟那樣的清晰鮮活?她不禁將頭抵靠在他的胸膛前,深深地吸入一向教她沉醉的溫暖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