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穿過由幾百輛破破爛爛的大客車組成的迷宮時,被客車的噪音和從發動機裏冒出的黑煙包圍了。即將落下的太陽正在敷衍的盡它今天最後幾分鍾的責任,在它的照耀下,父親變成了一個高大的剪影。
剪影的右手拉著他,左手吃力的拎著一隻很大的旅行包。至少那隻手是真實的,它幹燥,粗糙,手指很長,老繭很厚,它很有力的握著他的左手,握的很痛。但是還沒有痛到要使他叫出聲來的地步。
父親很久才說一句話,他猜測這是一種把戲——長時間的停頓使他的話聽起來誠懇可信,充滿成熟男人的誘惑力。不管是荒唐到何種地步的內容隻要看起來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那麼它就是深思熟慮過,完全可以令人放心的。尤其是對一個隻有十歲的孩子——在父親的想法裏。
哦兒子跳下來吧跳下來吧跳下來吧!爸爸接著你!爸爸跟著你!爸爸在後麵保護著你……爸爸為你作出了最好的選擇。
是嗎?
汽油本身和它燃燒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幾乎都要吐了,他的嘴裏塞滿了嘔吐物,但他不願意在父親麵前示弱,所以他把它們重新吞了回去。感覺不好受,但更加不好受的是父親冰涼的大手。
兩旁城牆一樣的汽車裏麵有很多長滿胡須的男人打開車窗,好奇的望著這父子倆。他們有些同時正往嘴裏塞著烤餅和啤酒,同時打嗝和放屁作為消遣。他們會在腦子裏記上這對父子嗎?他們會對這一老一小之間的關係產生興趣嗎?他們會關心這對父子的來處和去處嗎?他們會擔憂這對父子以後幾十年的生活嗎?
他們不會,但他會。在時間的鐵道上,這個岔口隻是短短的幾秒中,但分道揚鑣的兩列列車必須跨越整個地球才有可能再次相遇——假如其中的一列列車沒有在中途到達終點或者出現事故的話。這可能性很大。
汽油味漸濃,凝結成某種醜惡的晶體,阻止他們前行。但父親高大的剪影毫不費力的就衝破了這障礙,同時也衝破了黑暗的迷宮。他們到達了,麵前是一個巨大但狹小的廣場——因為無數候車的人出現在他們麵前,像春天的麻雀般唧唧喳喳吵吵鬧鬧。
“賽德。”父親鼻音很重的說,“我們到車站了,可以休息一下。我們坐到那邊去,你叔叔會看見我們的。”
他們過去勉強找了塊空地,父親從旅行包裏拿出一張1977年10月11日的《尤素夫報》,頭版頭條說的是巴勒斯坦戰士把一架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劫持到摩加迪沙的消息,但他們毫不猶豫的就把它墊在屁股下麵坐下。父親又從袋裏摸出一袋椰棗,往他手裏塞了幾個。
“約旦是個好地方。”父親不容置疑的說,就好像他去過那兒似的,“有陽光,沙灘,大海……棗子比咱們這裏大的多。那裏不打仗,也沒有以色列人不斷的在你家門口的街上走來走去,設路卡,也不會沒有水洗澡,沒有電點燈。在那裏你可以每天很晚睡覺,因為有電天就不會黑。”
父親舔了舔舌頭,裝作很向往而又很羨慕他的模樣。他沒有回答父親,這使父親顯得很尷尬。他沉默的嚼著椰棗,嚼的很響來掩飾那種……悲傷。他們就這樣沉默著,沉默好像一隻黑色的氣球越吹越大,很快就會爆炸。
“他來了!”在父親就要哭出聲來得那一刻,他解脫似的高聲叫道,同時興奮的向人群中的某一個家夥揮舞雙手,“哎——這裏!在這裏!”
“走吧,兒子!”父親提高聲音,“跟你叔叔走吧!到約旦去,去過更好的生活,去吧!”父親在他的後腦勺輕輕拍了一下,“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他遲疑了,所有發生的一切,連同這令人惡心的汽油味和不安的噪音,所有的一切都應該有那麼一個詞彙來表示。但他太小了,不知道能否把握住這個詞彙……有那麼幾秒鍾他幾乎放棄,就這樣扭頭走去,但是最後他終於找到了這個詞語,它不是小屁孩使用的“討厭”或者“不喜歡”之類的詞語,它是——
薩義德?塔威爾鄭重的對父親說:“爸爸,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