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和父親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後電話鈴聲把他吵醒了。
因為本來就正被惡夢纏繞著，所以當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他幾乎在床上蹦跳起來。在他的麵前，他妻子埃瑪?宗茲的遺照猶豫的望著他，她給了他鎮定，使他有那麼一份力氣去接電話。
“喂？是的，是的，是，是……什麼時候？是的，你好，是的，是的，我也是，是的，是的，是的……”
他把聽筒換了一隻手，接著說：“是的，我明天回來，我明天想辦法回卡爾奎爾，是的，長久的住下，不再走了，不再回約旦了，是的，是的，最遲這個禮拜內一定趕回來。是的。再見。”
他擱下聽筒，細微的聲響在半夜裏顯得尤為詭異，使人覺得似乎還在夢中。他父親出事了，被催淚彈打中後腦勺，成為了植物人。
他記得父親對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就是輕輕的拍了一下他的後腦勺。輕輕的……
他們打中了他的後腦勺，用堅硬的金屬製成的催淚彈，重重一擊。
後腦勺開始疼痛。
接著哈桑出現了——他們告訴他這個胖胖的小子就是他的親弟弟哈桑，但是他一點都認不出來。他琢磨著人生真他媽就好像一條在大河裏順流直下的小船，你躺在船上一動不能動，鬼知道小船是會一路下行到達出海口還是在哪個河灘擱淺或者被暗礁撞沉，一切都源於最初的一點點小小的方向改動，你真的沒法知道。
如果當時父親拎起的是哈桑的手，那麼現在站在麵前的雙眼充滿憤怒的胖子就應該是他自己了，不……如果是他自己，根本不會發生這種事……
弟弟擋在父親的床前麵，不讓他的視線越過，弟弟咄咄逼人的目光正在發射灼熱的詰問：
“你為什麼不回來？”
“我回來了。”
“為什麼要等爸爸變成了植物人才回來？”
“因為我在約旦服了五年兵役。”
“那麼之後你為什麼不回來？”
“因為我結婚了，叔叔和嬸嬸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
“可是他們死了，你為什麼不回來？”
“……”他的眼神痛苦的回避了，胸腔中有一些鬱結的東西無法傾吐。是的，他們死了——養育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叔叔和嬸嬸，還有他深愛著的妻子埃瑪，他們都死了，葬下了，難道他就能這麼背起包袱，像剛剛參加完一場郊遊一樣一走了之，重新到一個新的地方，麵不改色的開始另一段新的生活？肏！
弟弟的眼神卻不肯就此放過他，那深陷的眼窩又下結論道：“你恨他。“
“不，我不恨他，走開，讓我看看他。”
“你恨他。”
“不，我和你說了不，走開。”
“你恨他。”
“不，不，不，不，不！”
“你恨他。”
“……是的，我恨他，但他是我父親，所以走開，讓我看看他。”
弟弟走開了，他靠了上去，雙手抓住床檔，將疑惑的視線投射像躺在床上的這個男人。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所以當他看到躺在床上的這個像鳥一樣瘦的男人和記憶中那個高大的黑色剪影是如此不同時，他也沒有表示過多的驚訝。這就是那個把他送到約旦去的男人，父親，……爸……爸。
他在床前站了很久，守著這具活屍，仔細的觀察爸爸臉上每一處皺紋和每一個斑點，很久……大約有四年吧，終於有一點眼淚溢出眼眶，他感到累了，於是轉身，想叫哈桑給他拿一張椅子來。
但是哈桑不見了，他的妻子，那個溫順的庫白衣莎也不見了。他記起來了，他們死了，炸成了碎片，永遠，永遠，永遠。
但這是真的嗎？他們真的死了？父親真的成了植物人？自己真的在那地獄般的兵營熬了五年？自己真的已經32歲了？真的已經結過了婚，而妻子又餓死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全都是？不，他覺得可笑——真主怎麼會為人準備這樣的生活？怎麼會為他這樣的人準備這樣的生活？去看看地球的無論哪個角落吧，何曾有人這樣生活過？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一切應該都隻是一個十歲小孩因為即將離開家鄉而產生的夢魘罷了，這一切隻是惡夢，隻要他狠狠的扇自己一個耳光，大聲的叫道：“我不相信！”那麼他就會醒來，發現自己仍舊身處奧而比索車站，正倚靠著父親睡的很香，手裏還捏著兩枚椰棗，是的，是的，是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