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威爾之所以肯定自己身處夢境是因為空氣中始終充滿的帶著香味的汽油味道。對,是“充滿”而不是“彌漫”,這是一種強烈的、帶有壓迫性質的氣體,從四麵八方一起擁過來,擠壓他,揉搓他,像打氣一樣打進他的肺裏,使他感覺身處沉沉海底,動彈不得,不能呼吸。
但是他的眼睛卻看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由灰蒙蒙的長途汽車所組成的迷宮,以及滿天黃沙的吹打。啊……他又回到了車站,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十歲,回到父親將他送去約旦的這一天。
和原先的夢境相同,他們坐下來,坐在那張報紙上,開始吃椰棗,等待。一切都一模一樣,除了……除了空氣中的某種東西,比如說……
血腥味。
他看到叔叔向他走來——但是和原先的夢境不同,叔叔現在長著一張蒼老慘白爬滿皺紋的臉,就好像他去世時候的臉一樣。
他的心中突然充滿不安,即使是在夢境當中這不安仍舊顯得那麼強烈而尖銳,幾乎一下子就要把他從夢境中驚醒,但是充滿汽油味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將他牢牢固定住了。
他聽到自己對拉著他的父親說:“爸爸,我恨你。”
“我知道,兒子。”父親仍舊思索了好久,然後從胸腔回答道,“你盡管恨我,兒子。可是有一點,你千萬不要恨你自己。”
他在塔威爾的肩上重重一拍,把他推向他的叔叔。塔威爾帶著不安轉過了頭,看他父親最後一眼。
不出所料,他看到了父親被轟去了半個腦袋的臉,隻剩下半邊牙齒的臉。
隻剩半邊臉的父親彎下腰將報紙鋪平,把剩下的椰棗全都倒了上去,堆成一座小山。他把報紙卷把卷把,擰成一個紙袋。他走過來,把紙袋遞給塔威爾。
塔威爾盯著他,盯著他帶著血淚的淒慘的笑容,死死的盯著,生怕稍稍疏忽他便會消失。就像曾經做過的那些相同的夢境中,父親的消失那樣。
他明白這是最後一個夢境,因為父親真的已經死了。
最後一次消失,永不再來。
風沙卷動的聲音漸漸大了,遠處一座棚帳被風灌的鼓鼓的,帳篷的下擺瘋狂的舞動,就好像跳動的火焰,拉住帳篷的繩索被繃的筆直,發出“吱吱”的聲音,最後一根根的崩斷了。帳篷在地上滾了兩個圈,終於吃住了風,呼的蕩開了。
飛起的帳篷下麵是驚惶的人群,他們如同被猛虎驅趕的牛羊那樣奔跑。呼嘯的風暴掩蓋了他們的尖叫,使得場麵頗像一部由帶著噪音的電視機所播出的默劇。
彌漫的沙塵就像一道黃色迷霧,永恒的河流將塔威爾和父親隔開。他看到父親的背影在沙塵中越走越遠,漸漸被黃沙掩蓋。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塔威爾叫得聲嘶力竭,細小的沙礫鑽進了他的眼睛,使他不住的留下淚水。他把雙手圍攏放在嘴邊,叫道:
“爸爸——我愛你——爸爸——”
父親沒有聽到,他走遠了。塔威爾想要挪動腳步追上他,但是腳卻被什麼東西拽住了。他低頭一看,發現黃沙已經埋到了他的腰際,他還想再叫,一團沙泥打進了他的嘴裏,接著沙海泛起一個小小的波浪,將他徹底掩埋了。
這一埋就是五個月零兩天,直到——
他在2000年2月2號這一天醒來。醒來時所看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長著一張人臉的藍色天空。
人的眼睛有時候會欺騙自己,塔威爾盯著這張人臉許久,在不經意間才發現原來它隻不過是白色天花板上縱橫交錯的道道裂痕。戳破了這一騙局之後他再來尋找這張人臉,卻怎麼也找不到了。麵孔不再是麵孔而隻是裂縫,藍色天空也不再是藍色天空而隻是白色天花板。看來這裏不是天堂或者火獄而隻是一間普普通通的房間,那麼另一個顯而易件的答案就是“他還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