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1 / 2)

尤基姆醫生說的沒錯,塔威爾在第二天早晨如期醒來。這一天他花了五個鍾頭活動他的腿和腰,終於在午飯前後站了起來——不依靠旁人的攙扶或者扶住牆壁,他支持了五秒鍾。雖然之後便摔倒在冰冷的地麵上,但是那種無力的感覺已經離他而去,這一天傍晚,他已經可以顫顫巍巍的走路,也能吃一點牛奶等流質了。而到了第二天的早晨,當母親醒來走進廚房想為塔威爾和克拉瑪做一頓豐富的早餐時,她發現塔威爾早已經坐在那裏,就著棗釀大嚼麵包。發現了母親的到來,塔威爾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而被發現那樣不好意思的笑了。他舔著手指頭對母親說:“這幾個月可把我給餓壞了!”

母親也微笑著,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完全康複,就像從前那樣,生活重新回到了軌道。

克拉瑪歎了口氣,端詳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修長、圓潤,本來也可以算的上是一雙頗為漂亮的手了。但是右手的虎口和食指上結出厚厚的老繭;手指因為各種惡劣天氣的侵蝕而開裂,顯得很粗糙;手背上被彈片和小石子劃破留下的傷痕……這些印記簡直使這雙手看起來像是男人的手了。

但是最近,這雙手卻發生了另外一些變化:手指上多了被爐火燙傷留下的水泡,手掌因為長時間浸泡在肥皂水當中而變得白白胖胖,湊到鼻子前麵仔細聞一聞,還可以聞到小麥的香味和肥皂水刺鼻的味道,這樣看來,這雙手又帶有一些平常人家婦女的特點了。

那麼,你到底是一雙戰士的手,還是一雙管家婆的手?克拉瑪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喜歡用這雙手來殺人,還是用它來洗衣做飯。在過去的四年裏,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腦海過,而當現在它出現時,答案卻不是她想要的……

隻有一點毫無疑問——她隻能用這雙手來殺人。這是在四年以前,當她的丈夫阿卜杜拉在和以色列人的交火當中被射殺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決定的事實,一直到死都無法改變。所謂真主的安排,指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克拉瑪用她這雙戰士的手重重的關上了旅行箱,扣好金屬搭扣,紮緊箱上的兩條皮帶,然後把箱子拖到地上。箱子砸到地的一聲鈍響使她心神一震,她回憶著還有什麼東西沒有拿,想不出來了。

那麼,現在就離開這個並不屬於自己的安樂窩,回到戰場上,去殺人吧!

房間外傳來了不緊不慢的敲門聲和斷斷續續的咳嗽聲。

“請進,門沒鎖。”

房門緩緩的打開,塔威爾輕輕的走了進來,掩上門。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臉色仍舊有些蒼白,但是精神顯得很好,雙眼深沉的看不見底。

克拉瑪直覺中發現他和原先不太一樣了,盡管原來隻和他交談過一次,但是現在,他給人的感覺是整個人紮緊了很多,就好像那些憂鬱,傷感和全身的贅肉全都收縮成為了肌肉和力量一樣,真是奇怪的感覺。

“怎麼,要走了嗎?”塔威爾的聲音很輕,但是非常清晰。

“嗯。我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前麵的情況又很吃緊,還是要早一點回去。再說現在你已經醒了,你母親想來也沒有什麼大礙,我再待在這裏的話也不太合適。”

“說得也是……克拉瑪小姐,謝謝你。”

“嗯?”

“謝謝你照顧了我和我母親這麼久,我母親很喜歡你,她還叫你以後經常過來。”

“這又是什麼大事?對我來說,這也算一次難道的修養吧,我也很喜歡您母親,她很堅強……對了,我家離這裏也不遠,待會兒我給你一個地址……以後我會長來的。”

塔威爾點點頭,兩人一時無語。克拉瑪捏著旅行箱的把手,應景似的問道:“怎麼樣,這裏住的還習慣嗎?”

塔威爾眉頭一皺,慢慢踱至窗前。此時雖然已經是初春,天氣尚且寒冷,萬物還未複蘇,天地間一片肅殺。放眼望去,滾滾烏雲將天際壓得很低,簡直已經壓在一些樓房的頂層;陰霾的天空下是一片灰色的霧氣,灰色的霧氣中矗立的一座灰色的城市——賈巴拉難民營,就像其他所有的難民營一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簡陋、單調、低矮、破舊的建築組成了它的軀幹;肮髒崎嶇的道路組成了它的血管;缺少來源的空蕩蕩的輸氣管、水管和電線組成了它的神經。這是多麼醜陋的一具肉體啊,甚至沒有一座商鋪、電影院、公園來為它好歹遮一遮羞,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擁擠、簡陋和髒亂不堪的地方卻住著一萬多人,這些人當中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孩子。當這個世界上其他一些地方的人們正在盡情的享受生活帶給他們的歡樂、成功、挫折和悲傷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生活在這裏的人們到底是死是活,甚至包括他們自己。生活在他們對麵的正在為鼻子上的黑頭煩惱的以色列人恐怕永遠不會理解這種生活,而他們卻不得不將這種生活延續百年。

“我很好,真的。”塔威爾望著樓下兩個正在戲耍的小女孩,認真的說道,“我母親對我說,像這樣一幢房子,在這裏起碼要住上十幾口人,對嗎?你們做的已經很足夠了。”

克拉瑪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