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勒馬長城(3 / 3)

勒馬長城,枕戈待旦抑或解甲歸田,是兩種不同的詩意。這也構成了戰爭與和平的區別。在曹家路村,我看見了戰爭與和平的分水嶺:一邊是烽火樓台的長城,一邊是炊煙嫋嫋的民居。跟早已成為旅遊熱點的居庸關、司馬台相比,古北口更富有一種滄桑的美。這恐怕因為它缺乏修繕、多有殘損,看上去像是曆史的孤兒或棄婦,蓬頭垢麵。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古北口一帶的長城是不收門票的,如同尚未被圈養起來的野生動物,有時候突然冒出來,嚇你一跳——一眨眼又找不見了。而居庸關呀什麼的,已被馴化為撩撥遊客雅興的寵物,有點假,有點做作,讓人懷疑是精心搭設的電影布景。

當然,我並不是說居庸關有什麼不好,我說的是氣氛——因為人流如織,快變成露天的大雜院了。至於居庸關本身,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所謂的居庸關,縱深四十裏,俗稱關溝——在我眼中就像是群山夾峙間的一條漫長的胡同。古北口倚托著燕山山脈,居庸關則屬於太行山係——是其八條自然通道之一。自南口(又叫夏口或下口)入山,北口就是八達嶺。共有四重關隘:南口關城、居庸關長城、上關關城、北門鎖鑰關城。早在《後漢書》裏就有記載:建武十五年(公元49年)徒雁門、代、上穀三郡民置常山居庸關以東。《唐書》裏也提及幽州昌平西北三十五裏有納欣關(即居庸關)。它很久以前就已是一座明星式的關城:《淮南子》稱之為天下九塞之一,《金史》也把中都的居庸與秦之淆函、蜀之劍門相提並論,形容其險峻。至於今天,則把居庸關的八達嶺樹立為北京長城的表率,俗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已主要指爬八達嶺。於是八達嶺長城帶有“勞模”的意味,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遊人吭哧吭哧地爬呀爬,為了到山頂滿足一番虛榮心。我真擔心:總有一天長城會被爬塌的。好在它也受到最舍得下本錢的維修——我不知道八達嶺的城磚有多少塊是舊有的,又有多少塊是後來添加的。既然存此疑慮,我索性將其視為贗品。

居庸關幾度成為曆史的休止符:金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元兵是從這裏打進來的(後來也是由這裏退場的),李自成是從這裏打進來的……破關之後,北京城自然也像核桃仁一樣暴露出來了,任人取舍。但也不能完全責怪居庸關的失職,專門有人為其辯護:“此城非不高,兵非不多,糧非不足也;國法不行,而人心去也。”恐怕正因為受此害影響,康熙才把長城視為無關痛癢的贅肉。

在居庸關通往北京城的途中,有一尊李自成快馬加鞭的紀念塑像。他正如探囊取物般直奔紫禁城的太和殿而去,渴望在龍椅上歇歇腳。可是他為什麼忽然勒住了馬,永遠地停留在過程之中——成為一尊令人慨歎不已的雕塑。打江山很容易,坐江山很難,於是像李闖王這樣的英雄人物,也隻能勒馬長城了——也隻能留下無法彌補的缺憾。每逢看見這尊銅像,我總要想恨鐵不成鋼:李闖王,你為什麼偏偏要在衝刺的時候,在關鍵的時候,勒住了自己的馬?你為什麼不更上一層樓,一覽眾山小?或許,不是你勒馬,而是你本身被一根看不見的韁繩給勒住了,你被小農意識所製約。這就是曆史:差一點點火候都不行!

李自成騎馬跨越長城之間,想些什麼,已不可知了。正如自居庸關至北京城途中的那尊闖王塑像——表情模糊、高深莫測。想當皇帝是肯定的,想搜羅點糧銅也是可以理解的,錯隻錯在他還想到了衣錦還鄉(典型的中國暴發戶的理想)——榮宗耀祖,並且讓街坊四鄰羨慕。這一點是有史料可查的。李自成認為“十個燕京也比不上一個西安”,可見他並不情願在北京安家落戶,北京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中途遇見的最大的一座客棧,飲馬、歇腳、飽餐一頓之後,還是要打道回府。當然,最好是把此地的寶貝全搬運回去。所以他特設“比餉鎮撫司”,向明王朝的皇親國戚、遺老遺少們追索贓銀助餉,共獲白銀七千餘萬兩——僅此就讓他喜上眉梢了。如此地易於滿足——這樣的胸襟,確實顯得有點小了。

李自成過於看重銀兩,卻忽略了長城。他把幾萬名太監哄出紫禁城,就感到天寬地廣,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一點沒把山海關外的邊患當回事。他沒有慎重對待遠處黑雲壓城城欲摧之態勢。其實,長城的城磚比他孜孜以求的那些金銀玉器重要得多。一旦大牆頹塌,則玉碎宮傾,玉石俱焚。

李自成僅在北京城裏做了四十二天皇帝(用俗話說就是“吃了四十二天餃子”),長城就出現了新的缺口。垂涎已久的清兵,由投降的吳三桂引路,自山海關湧入,就像滾滾洪流一樣,淹沒了北京城,淹沒了中原以及江南,淹沒了整個明王朝的版圖。這是一次改變了中國曆史的決堤!清兵人關,不僅意味著長城的淪陷,而且意味著水災的開始——尤其在晚清,災禍發展到盡致,長城的尊嚴遭受到有史以來最惡劣的踐踏……

長城如同老人牙床,不斷地修補,又不斷地損壞。它在默默地咀嚼著什麼?是唇亡齒寒的往事吧。

而北京,就是柔軟的舌頭,嚐盡了酸甜苦辣。

秦始皇把戰國時秦、燕、趙三國北方邊境的長城連接起來,形成了一條西起臨洮、東至遼東的萬裏長城。而在曆史上,北京地區是萬裏長城的中心地段,相當於群雄角逐的大舞台。

有人說,沒有長城就沒有北京:“戰國七雄的故都,在秦統一後均失去了顯赫的地位,唯獨地處北隅,在當時並不突出的燕郡薊城,在秦統一後地位一直蒸蒸日上。由沿邊遊牧民族所必攻、中原農耕民族所必守的軍事重鎮,發展成了帝王之郡。在北京的發展史上,長城所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北方遊牧民族和中原農耕民族,在借助長城來拔河,比試各自的膂力。北京城頻頻易手,就是這兩股原始力量互有勝負的標誌。

還有人說:沒有長城,遼、金、元、明、清也不可能在北京建都。尤其是北方遊牧民族躍過長城之後,並不敢遠離自己的故鄉,在更靠南的地方建都——為了留有退路。於是長城腳下的北京成了“進可攻、退可守”的首選。至於明朝,如果沒有長城作為軍事屏障,也不敢貿然遷都北京的——況且中原王朝曆來就深受“據長城而撫四夷”的傳統觀念之影響。可見長城情結是屬於攻守雙方的。對於一方來說,它是盾牌、是武器;對於另一方來說,它又可作為絕妙的戰利品,構成永久的誘惑——更重要的是,敲開了這扇門就等於敲開了整個中原的深宅大院……

於是,長城成了東方的“被爭奪的海倫”,成了世襲的“特洛伊”,圍繞著它展開了無數的戰爭,同時也譜寫了無數的史詩(比《荷馬史詩》要浩瀚、漫長得多)。從宏觀的方麵來看,帝王變遷、朝代更替、國家興亡,都與長城有著潛在的聯係。自春秋、戰國以來的中國曆史,堪稱是一部《長城傳》。正如史學家埃米爾·路德維希以《尼羅河傳》為名撰寫了一部關於埃及文明的書,長城也是中華文明的一大命脈——它的意義僅次於長江、黃河,它是一條凝固的河流、時間的河流。

我在瀏覽長城的時候,也就等於在閱讀這部《長城傳》,閱讀無字天書——閱讀戰亂頻仍、災難深重的古老中國,而北京,正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枚書簽。一枚浸透了鐵、血、火、淚的沉甸甸的書簽。

在長城麵前,連文盲也會感動啊——這冰冷而又滾燙的長城,受傷而又愈合的長城,疼痛而又麻木的長城,破碎而又完整的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