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風與沙塵暴(1 / 2)

北京的風仿佛也具備某種神性——這是我來到北京最大的體會。空氣流動形成了風——風本是大自然的特征,但在北京可不一樣,北京畢竟是一座有三千年建城史的古都,又作為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從它頭頂與雙肩掠過的風也沾染了俯瞰群雄的王者之氣,或者說,飽受人間煙火熏陶,帶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曆史感與文化味。

風是無形的,但護城河裏的波光閃爍使它披掛上榮耀的鱗甲,禦花園的宮牆柳、廣場與城樓的旗幟每時每刻都在臨摹它高貴的體態——構成最具代表性並受到萬眾矚目的風景。風使國旗獵獵飄揚,吹拂泱泱大國的麵龐——這自《詩經》年代就存在的古老的風,悠悠的國風,是金木水火土的造化,又是唐宋元明清的化身。它仿佛從鬥轉星移的曆史課本、從龍飛鳳舞的民族傳記的上遊順流而下,席卷眾多的朝代與逐鹿英雄的呐喊,挾雨帶電,披荊斬棘,遠道而來,最終幸運地逗留在我們的頭頂,代表大自然擔任我們這些城市居民四季的保護神。北京賦予了風以特殊的性格。風又仿佛是從北京出發,呈輻射狀,與時光同步,撫慰九州——撫慰外省的各大行政區劃,撫慰三山五嶽、五湖四海,撫慰星羅棋布的城鎮鄉村乃至十餘億國人。它借助政策、新聞媒介、電波、郵路、航空網絡、鐵路線乃至高速公路(或國道),傳遞消息(政治氣候、國際關係、經濟動態、新聞連播或天氣預報)——這超自然的風,國風悠悠喲!

北京的風也有平民化的一麵。如果你願意到四合院密布的老居民區走走,在窄窄的常常隻容兩人並肩行走的胡同(大多有個古怪的名稱),緊貼泥土地麵、鼓舞著落葉與廢紙嗖嗖穿梭的風會迎麵撞上你,你會聞見類似於掉漆的木製家具、翻曬的棉花被褥、鞭炮屑與新磨的玉米麵窩窩頭的老北京生活的氣息。風在迷魂陣般的胡同地帶從不迷路,它似乎閉著眼睛趕路也能摸到家門——輕車熟路。這是一股古風,京腔京味地哼著小調的風。一旦坐在誰家的四合院裏(頭頂常常有棗樹蔭、槐樹花或主人搭設的葡萄架),穿堂風會繞過苔痕斑駁的老式影壁來找你,早早地跟你這位陌生人套個近乎、打個招呼。有一群馴養的鴿子啪啪地撲扇著風聲掠過四合院上空,拉著長得沒完沒了的呼哨——你抬頭仰望,直射的陽光炫目,鴿哨與風聲還縈繞在耳畔,可那群古典主義的市井飛行物已了無蹤影,仿佛趁你一走神——就融化在藍得沒法再藍的天空裏了。你不禁胡亂猜測:當年周作人在八道灣的苦茶庵品茗時,是否也做過類似的夢境——今天的你,不過在延續那種樸素且閑適的滋味罷了。英國詩人雪萊曾吟詠過:“不羈的西風喲,你秋神之呼吸……”北京的風則是一座古老城市所做的深呼吸,它並不為傾述什麼,卻無意識地表達了某種凜冽到骨子裏的美感與歲月的惆悵。

北京的風是有特色的。所以風箏愛好者們有福了。尤其春秋兩季,工人體育場以及在原先城門位置(如東直門)建造的二環路立交橋上,都有放風箏的人;甚至在堪稱祖國殿堂的天安門廣場上,也飛揚起許多紙剪的蝴蝶、蜻蜓、鷹或金魚。放風箏本適宜於天高氣爽的鄉野,這簡直帶有抒情色彩。有那麼多成年人(而不是兒童),也陶醉於這與風合作的遊戲,可見北京的風非同凡響。目睹他們奔跑著扯線的身影,我覺得這是在天地之間垂釣的姿態——用紙箏與長纓去垂釣風嗎?這是徒勞的還是有效的?這畢竟是一種愛的方式,與風相親近如魚得水的方式。我走遍全國各地,覺得北京是熱愛放風箏的人最多的一座城市——關鍵在於這不僅僅是娛樂,而是熱愛。這種對生活的熱愛是從明清遺傳下來的吧。養花、遛鳥、聽戲與放風箏,是北京風俗中生命力最強的傳統。

林語堂寫過一部《輝煌的北京》:“城市的自然特征主要取決於它的地理位置和氣候,還有起著色作用的太陽光,起反射作用的天空以及我們周圍的大氣層。北京的氣候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成不變,通常它總是陽光明媚……對北京的第一印象是它的天空,天藍得讓人無法置信……”他又強調,“任何的氣候都在人們生活中起重要作用。有人說希臘的生活觀念,甚至希臘散文的清新風格都是遼遠開闊的愛琴海和地中海上明媚可人的陽光的反映。”那麼北京的風有什麼影響呢?我覺得,它使這座城市顯得大氣,也使市民們的性格顯得粗獷與剛烈。“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歌》洋溢著王者之氣,它也隻能出自劉邦這樣的英雄之口。北京古老的風氣同樣帶著神曲的意味。西漢的司馬遷有如下評價:“燕趙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譬如戰國末期借進獻燕國地圖為名刺秦的俠客荊柯,曾經引吭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英雄末路唱大風——在我的聽覺中,它一點不比漢高祖的《大風歌》遜色。悠悠的古風喲,吹拂著秦磚漢瓦、唐詩宋詞,吹拂著將軍的大旗也吹拂著美人的舞袖,吹拂著荊軻也吹拂著兩千年後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