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來越意識到,登山,是一種尋找世界上最美好東西的過程,也是尋找人類自身弱點和悲劇的過程。
他叫張誌堅。
張誌堅不太愛說話,但沉穩、剛毅,顯得很成熟。其實,他隻有28歲。
他是中國地質大學的講師,獲碩士學位。23歲那年,他還在上大學時,由於這個專業的需要,就愛上了登山。學地質的,不愛山,那就等於不愛自己的事業。但是,也沒有他這麼個愛法的——正準備結婚呢,突然接到日本長野山嶽會向他及同事馬欣祥發來的邀請函,請他們9月去中國西藏攀登海拔8012米的希夏邦馬峰。世界上海拔在8000米以上的高峰才有幾座?他高興極了,連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後來,出事之後他才感到自己做得不對。他感到太對不住自己新婚的妻子了。4月,他接到日方的邀請;6月,他結了婚;8月,他就進藏了。他要趁此機會,做一些早有計劃的科學考察。國內經費有限,有限到令人無奈。這一切,新婚的妻子都不知道,他瞞得死死的,因為妻子在外地。他怕和妻子一說,妻子不同意,那就更難受了。他打算回來後再和她說。這一次,假如真的“長眠”在希峰,那麼,躺在冰雪中的他也會閉不上眼,自己怎麼對得起妻子呢?
隻差一點點,極小的一點點,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連懊悔,都沒有權利了。
8月8日,在拉薩,他與日本長野登山隊會合。21日進山。9月18日,他和第一突擊隊的日方隊員山岸、五味、宮下、鬆澤自5號營地出發,準備突擊登頂。
海拔7350米的5號營地,是最後一個營地。順利的話,當日就可登頂。所有的人都認為,成功在即。
早晨7時,登山隊自5號營地出發。下午2時,日方隊長山岸果斷下令全隊輕裝前進。這明顯是想盡快突擊頂峰,但張誌堅覺得有些冒險。因輕裝後,水、食品、睡袋都扔了,有兩個日本隊員甚至把羽絨服都扔了。要是途中遇到意外情況,可怎麼辦?這擔心不幸應驗了。下午近5點時,他們已攀登到7850米,離頂峰隻有162米了。太陽已西沉,氣溫驟降。是畢其功於一役,盡快突擊頂峰後下撤,還是立刻就下撤,明日再衝擊頂峰?看來隻有這兩條路了!所有的隊員都望著隊長山岸。張誌堅和日方隊員做夢也沒有想到,固執的山岸一揮手,就作了”就地挖雪洞,在這兒過夜,明天突擊頂峰”的決定。這麼高的山上,物資幾乎全扔在路上了,怎麼防寒,今晚吃什麼?
這是極其艱難的一夜。
五個人,隻能擠在一個一平方米的雪洞裏。躺是不可能的,坐都無法坐穩。幾個人幾乎是堆在一起熬著。沒有食品,更沒有防寒的用具,不敢睡,也無法睡。吃了點兒巧克力,喝了幾口壺裏冰涼的水,每個人便都不語了。這樣熬一夜,明天能有突擊頂峰的體力嗎?
張誌堅明白這個決策的失誤。但畢竟自己是和日本隊員一起登山的,現在又能說什麼呢!若說苦,再大的苦也不怕,可明天會不會影響登頂,他也很擔心。還沒到早上,宮下已嘔吐不止,這是冷與餓帶來的反應。脖子處和身下,冰雪已被自己身體那點兒寶貴的體溫融化了,更覺出全身那種刻骨銘心的冰冷。透過雪洞頂上已淡淡發白的雪光,他知道天開始亮了。從雪洞裏扒開一個口子,他看到了雪山之上的朝暉。這體驗,自己也是平生第一次經曆。不久,朝霞出現了,那麼明豔!那麼輝煌!在海拔近8000米的雪山上看朝霞,他深切地感受到人生有多麼美好,生活有多麼美好。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自己人生中遇到的很多好人……他想他們。
一場滅頂之災,也在等待著他……這已是9月19日。早上9點多鍾,天已大亮(那裏天亮得比內地晚)。五個人出了雪洞,這才發現由於一夜寒風的狂吹,山體表麵的積雪已被凍成了一層近五厘米厚的硬殼。地麵太滑,這給攀登帶來相當大的難度。10點左右,大家穿好冰爪,開始向頂峰衝擊。五味在最前麵開路,後麵是山岸、鬆澤、張誌堅、宮下。張誌堅走了幾步,感到腳上的冰爪有些鬆,便彎下腰想係一下冰爪的帶子。誰知,他剛彎下腰摘掉手套,忽然聽到下麵的宮下驚叫了一聲。他猛一抬頭,隻見上麵一塊30多厘米大小的硬雪團砸了下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便覺得腳下一軟,整個身子騰飛起來,隨即向後下方翻滾,頓覺天旋地轉。潛意識裏,他先拚命以雙手抱頭,覺出雪流壓過來幾乎要將他吞沒時,又遊泳似地兩手扒著雪急速向外掙紮。隱約中,他感到了兩次重重的撞擊,之後,大腦出現了空白,緊接著就失去了知覺……過了多長時間,他不知道。他們摔下去的落差有近500米。而百餘米外就是懸崖絕壁。他從昏迷中醒來,從雪中抬了一下頭,看見了東麵的摩拉門青峰。在那一刻裏,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但是,周身麻木得像被什麼緊緊捆著,整個下身還埋在雪裏。他掙紮了一會兒,怎麼也無法爬出。這時,他看見了坐在遠處雪裏的山岸。他向山岸喊了幾聲,對方不應,依然在那裏癱坐著,嘴裏不知在喊著些什麼。張誌堅明白,山岸是被摔暈了,現在隻能靠自己把自己從雪中救出了。手上早已沒了手套,但不錯,手還可以活動。他先把大腿上的雪扒開,再把腳也拉出來,這才終於從雪中脫險了。剛從雪裏爬出來,他吃驚地看到,就在離山岸不遠的前邊,下半身也被埋在雪裏的鬆澤正在那兒苦苦掙紮。而山岸呢,則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仍垂著頭喊叫。張誌堅艱難地爬過去,請山岸幫助,連扒帶拉,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扒出了鬆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