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登山者,都不是那種苛求他人愛自己、而自己從不願為他人付出一點點愛的人。
南迦巴瓦峰下的鄉民說,土地上生長的一切都有魂靈。他們收割青稞前,要先招回青稞的“魂”。祭祀完保護農田的那塊石頭後,一位老人便對著田地吟唱,請“青稞之魂”躲開鐮刀。然後,老人從三個方向割下一把青稞,把搓下的顆粒撒向天空、大地、江河,祭祀和感謝所有神祗。
我們大本營山下的穀坳裏,就有個叫傑地當嘎的僅有四戶人家的小村莊。他們養牛,也種一些青稞。我到的時候,秋已深,青稞早已收完,遺落在田間的,也已被犛牛吃盡了。我轉了半天,才拾到兩穗。芒似大麥,粒兒比小麥粒兒大,短圓鼓脹,呈暗綠色。這就是維係著南峰下人們生命的食糧了。我們來,不也是為尋找一種生命的食糧嗎?麵對南峰山腰那呼啦啦飄動的經幡,我將青稞熱熱地握在手心,合掌為十,祈禱拜謝這座神山……大本營是一座帳篷之城。
二十多頂綠色、黃色的帳篷,紮在南峰腳下偏西南的一處平台上。背後,是森林峽穀。下到這穀底,就緊貼著南峰了。但它幾乎直上直下,陡得令人不敢抬頭看,所以隊員們上山不走這條路,而繞向南去,穿過原始森林再向東北接近峰體。這,就是乃彭峰路線。
這支中日登山隊一共近70人,由大本營工作人員、A組和B組兩支攀登突擊隊(各六人,中日各半)、高山協作和低山協作人員(運輸人員)組成。
我們的大本營,這塊綠色的平台,有個極美的名字—美珠拉。“拉”,是山口的意思。美珠拉這個名字的來曆是:天上有顆美麗的星星,當它出現的時候,一個女孩子降生了,就在這個山口。美珠拉,我們的大本營!夜晚,我尋找天上的那顆星星。那顆星星,也在望著我們吧。
明麗而純淨,南迦巴瓦的夜空。
我知道,我們整支登山隊,包括日方,都不僅僅是來登山的,而是來尋找一種極美極美的東西。
人們尋找的是什麼呢?
夜,幽深。帳篷裏,紙箱上的瓦斯燈在滋滋作響。我擁睡袋而坐,卻睡不著,眼前出現了副總隊長王鳳桐的那雙手—那是一個登山者的手,被截下了多節手指……我到大本營後,他急忙迎出來,伸出他的手握著我的手。我一握他的手,就感到一種奇特的力量。
這雙手,和麵前的雪山,那麼緊密地連在一起……他時任中國登協常務副主席,高級教練。1958年他於北京大學生物係畢業後,便參加了我國第一次攀登珠峰的準備工作,從此,一下子和山離不開了。1960年,他和史占春在珠峰完成了偵察“第二台階”的任務。那高度是海拔8700米。當天兩人想突擊登頂,但時間不夠了,後援又沒上來,下撤又撤不成,隻好就地挖雪洞過夜。就是這一夜,他的凍傷達三度,結果他將鼻子、腳趾、多節手指“回贈”給了心愛的珠穆朗瑪峰。但是,當他悠閑地走在街上,你除了能看到他額部的一塊傷疤(取此皮植於鼻部)外,絕對看不到他身上缺少任何東西。相反,你會覺得他身上比別人多的東西很多。這次臨行前幾個月,南迦巴瓦的偵察組離京進藏前,他和中國登協的幾位戰友同日方有關人員商談登山事宜。那天,我也以《山野》編輯部代表的名義在座。商談結束後,我們應約來到昆侖飯店的卡拉OK歌廳。前來的外國人很多,所點唱的幾乎全是外文歌,我也隻有聽的份兒了。老王西裝革履,瀟瀟灑灑地邁上歌台,一曲曲日語歌曲令全場中外賓客擊掌叫絕。那首《北方的來客》悠揚婉轉,我從中聽出了一種東西,那是經曆過人生磨難之後的豁達和溫情,依戀和寬容。也是登山者對生活和人生的體味,這是金子一樣寶貴的東西了。
我請他談過一次山。他說:
現在很多人講究享受了。其實真正的享受,是立體的、多麵的,更是精神追求的。登山者享受的東西,一般人享受不到。我給你講一點兒從山峰上下來的感覺:看到一芽綠草,一滴水珠,一隻小甲蟲,會像看到天上明麗的月亮那麼美好。一到西藏,哪怕望著殘壁斷垣,都會使人產生一種肅然起敬的曆史感。祖先千萬年是怎麼走過來的?那種頑強的生存意識,在漫長而無盡的暴風狂雪、天災人禍、生生死死中,又是如何傳承給今天的我們的?生活、大自然、人類,多麼不易,又多麼美好!感悟這些,難道不是一種享受?
還有一種享受,那就是每當戰勝自我之後的自豪感。登山探險,是把自身投入到惡劣的自然條件中,去自覺測試心理、生理的極限。有的外國朋友問我,為什麼愛上登山?我說,看看“地獄”是什麼樣子,為的是更加珍愛我們生存著的“天堂”。